叔叔亲手做的家乡菜,特别是他的拿手菜红烧带鱼还是那么好吃。母亲自然是有很多话要问的,可是考虑到她刚刚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精神看上去不是很好,便安排她早早休息,说等明天起来了再去看望舅舅一家。
关了门,炎雪把何生的相框放到床头。她并没有睡意,静静打量着这间小小的卧室,发现一切布置都没有动过,还是十年前她离开时的样子。母亲轻轻开了门,送了一杯热牛奶进来,在她身边坐下,说道:“小雪,这房间里的一切我们都没动过。可是去年小冰到上海读大学了,周末我都叫她回家来住,你要是有时间,把这里收拾收拾。”炎雪点点头。等母亲出去了,她开始动手整理,全是她以前的旧物,母亲就连一支坏掉的圆珠笔都没丢。书柜里堆满了书,甚至还有她大学时的考研教材,她全抽出来丢到地上,忽然之间,她的手停住不动。她看到二层书架的中间,是当年她离开小城时舍不得丢掉而执意带来的,一整套的《四大名著》,旁边夹着一本极薄的席慕蓉诗集《七里香》。她的手轻颤着,用了好一些时间才抽出来,打开,看到那布满黄色斑点的纸张上印着的诗句:“溪水急着要流向海洋浪潮却渴望重回土地在绿树白花的篱前曾那样轻易地挥手道别而沧桑的二十年后我们的魂魄却夜夜归来微风拂过时便化作满园的郁香。”
她的眼泪瞬间模糊了视线。
这一切都是梦吗?回来的最初几天,这个念头一直在她的脑海里盘桓不去。当她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那快乐、那笑声都是她久违了的,令她竟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小表弟10岁了,淘气得很,见了她一开始还生分,十分钟后就偷偷往她背上贴奥特曼粘纸了。舅妈不停地说他、骂他,还苦着脸说“当初真是何苦生了你出来”,炎雪只是笑,心想当初他们好多年没生育,那种心情真是连生猴子都宝贝的。妈妈把小冰也叫了来一道吃饭,她是个20岁的女孩子了,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腼腆、文静,胖乎乎的圆脸倒是成了鹅蛋脸,好看了许多。炎雪听见她小声地叫母亲“妈妈”,有些意外,更有些欣慰。她给他们每一个人都准备了礼物。
有时候,炎雪觉得,离开了这么久,她完全是个局外人了。如今,母亲、张叔叔和小冰倒是更像一家人。可是有时候,她又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离开过。她一直和他们在一起,那十年,是她生命里的一段空白。
等一切忙完,准备回老家,已是一周后。本来以为劝说母亲让她一个人回去会费些功夫,不料母亲似是看透了她的心思,很爽快就答应了,并帮她准备好了礼品。她反而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回小城的那天下起了雨。从车站出来,她打了车就直奔张叔叔预订的酒店。透过车窗,隔着濛濛的秋雨望出去,一刹间她觉得自己是来错了地方。那铺满了玻璃幕墙的商业大楼,那开阔的八车道马路,那整齐林立的楼房,那穿梭往来的私家车,哪里是她记忆里的小城?只有出租车司机的一口当地话,让她稍稍觉得心安。
印象里小城只有一个招待所,位于鸡鹅行道地附近,而如今这个位于市中心“金黄广场”的大酒店让她颇为吃惊,硬件设备和一线城市的星级酒店有得一比,但一晚才两三百的房费却是小城特有。进了房间,她打开拉杆箱,把何生的相框依旧放到床头,又拿出了给王阿姨的礼品。她翻来覆去地找自己的药,只是找不到。是自己忘了吗?她什么都想不起来,吃药让她的思维变得迟钝,常常记不住事。她想,反正很快就回去,两三天总能挨过去的。
她冲了一把澡,重新化了妆,已是下午两点。她拉开窗帘,看着淅淅沥沥的秋雨,心里再三犹豫,终究还是拿出手机,照着母亲给的号码打了一个电话。
“喂?”尽管很虚弱,但炎雪还是一下子听出来,是王阿姨的声音。
“王阿姨,我是小雪。”她说道。
“啊?小雪!你回来了?”王阿姨激动地说道。
“我回来了。”她觉得嗓子眼似是被什么堵住了。
在王阿姨家小区门口下了车,她看着那二十几层高的新式住宅楼的米白色石材立面,脚步又不由地踟蹰起来。十年了。她心里轻轻地叹息,清楚地知道,时间会改变很多东西。时间改变了她记忆里的故乡,时间也改变了她。她整了整发皱的衣角,朝里面走去,雨水打在伞上,又顺着伞檐滴落。她心里的期待和害怕也同时“滴答”作响。
门开了。家里只有王阿姨和保姆。她似是松了一口气。她在门口换了拖鞋,打量着屋内考究的装修,不由地想起小时候自己所熟悉的隔壁的那间房子,脚下垫了书的饭桌、弹簧松了的绒布沙发、一天到晚“哒哒”响个不停的缝纫机……一切都是旧的,却又都是那样温馨。
她走进房间,看见红木大床上坐着一个枯瘦的老人,满头白发,瘦得脱了相,只有那一双眼睛还是明亮的,充满了由衷的欢喜,望着她。
“小雪!”王阿姨叫道。
炎雪忙走过去,在她床边坐下,握了她的手,还没开口说话,眼圈先红了。保姆进来上了茶,就退了出去。
“好孩子!”王阿姨伸手抚摸着她的头发,“十多年没见你了!要不是这次你回来,阿姨怕是都见不到你了!”
“王阿姨……”炎雪喉间哽咽,想起母亲说的王阿姨只剩下几个月时间。
“你一个人在加拿大都好吗?我听说,那里经常下雪。”王阿姨说道,“可不真应了你的名字了。”
炎雪道:“我,我挺好的。”
王阿姨慈爱地看着她,道:“小雪,阿姨知道你不容易……”
“王阿姨!”炎雪拼命忍着眼泪。
王阿姨轻轻叹了一口气,道:“记得你小时候,你妈妈有一次被我鼓动着,去弄堂口的老阿婆那里给你算了一次命。老阿婆看了你的名字,就说你姓炎,名字又叫雪,这是要把雪融化了的意思啊。她说你运命坎坷多磨难,事难如意,但一桩姻缘却是好的……”
“是吗?”炎雪吃惊地说道,“妈妈从来没有跟我说过。”
王阿姨道:“她是怕你有思想负担吧。相信阿姨,你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炎雪心里想着“会吗”,但还是点了点头。
王阿姨问道:“小雪,你这次回来,还回去吗?”
“回去的。”炎雪答道。
“你就没想过留下来吗?”王阿姨问道,“你妈妈真的很想你,还有……”她忽然打住。
“我要回去的。”炎雪轻轻地重复道。她的目光落到对面墙上挂的一只镜框上,里面那一张黑白照片还在,是他十岁时的样子。猛然间,她想起曾经做过的一个梦,老阿婆伸手给她看的那张照片,似乎也是这样四四方方的大小……难道那也是她给她的预言么?她不觉有些怔怔的。
王阿姨看着她,沉默着,一双手却是把她的手越握越紧,忽然说道:“小雪,阿姨知道对不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