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昤安第二次这样近地看着叶弈,上一次是她打翻了茶盅,叶弈上来接住茶盅,这次是她打翻了自己,叶弈上来接住自己。一张极其深邃标致的皮囊十分突兀地在自己眼前放大,她有片刻的恍惚还有迷茫,好像在回忆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待到她终于回忆起来的时候,身下的叶弈已经忍不住身上的痛楚,唇边溜出了一丝沙哑且极低的□□,只有昤安这样近的距离才能够听得真切。
叶弈是堂堂御林军左统领,身上功夫自然了得,可绕是这样,他飞身上去接住昤安,又抱着昤安跌坐在地上,也是摔得不轻,整个背部像是有重鼎在抵着压着,压得骨头都发出了“吱吱呀呀”的声音来。他的双手牢牢环住昤安,将昤安护在自己的怀里,昤安依旧安然无恙,他自己却觉得胸腔里一阵一阵发痛。那种痛开始是锋利的,而后逐渐迟钝了起来,因为她也如昤安望着自己一般望着昤安骤然放大在自己面前的脸。
与别的女人不同,昤安的美之所以风华绝代,不单单是因为五官,还因为她两眼之间寡淡却深情的一道神韵,她眉宇之间似蹙非蹙的一弯风华,此刻,这样的一张脸摆在叶弈的面前,饶是他素来沉稳淡漠且深沉疏离,也不由得目不转睛地移不开眼。那似乎只是短短的一瞬,不知怎的就在也已的心里存了经年不去的根。
昤安在回过神以后,听见叶弈嗓子里那低低地隐忍着的闷哼,一时心慌不已,下意识问了一句:“叶弈,你怎么样?”问完以后,才发觉自己仍旧压在人家的身上,便窘迫地在毓书和冉月的搀扶之下站了起来,对身边犹在惊恐之中的太监和宫女们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传太医过过来!”
院里的宫女们如梦初醒,一时又慌慌乱乱地跑了起来,一些去传太医,一些去禀告王珩,一些去抬担架,院子里登时嘈杂不堪,只听得见王妧扑在昤安怀里,还有那一阵阵急切的哭声:“母后,您没事罢,我都快吓死了,还好您没事,还好您没事。”
昤安一面安慰着王妧,一面又急急看着倒在地上正在费力站起来的叶弈,心里又是抱歉又是慌乱:“叶弈,你先别动,一会儿太医就来了,你先别动,千万别再伤到其他的地方。”
叶弈见昤安一脸的慌乱和歉疚,连带着头上的金凤掐丝攒珠步摇都跟着她的脸色开始阵阵晃动起来,不知怎的,竟觉得身上的痛渐渐轻了不少。
他咬咬牙,半是勉力半是逞强的从地上站起来,神色依旧恭谨而沉着,一张脸也没有因为痛苦而掀起丝毫的波澜:“娘娘不必劳烦太医,都是些皮肉小伤,不打紧的,微臣回去擦些药酒就是了。”
昤安全然不信,笃定道:“方才摔得那么狠,怎么会一点事也没有?还是让太医看看来得妥当,也让本宫放心些。”
昤安怀中的王妧也婉婉附和道:“是啊,你就听母后的话让太医看看罢,刚刚你抱着母后摔得那么惨,脸都是惨白的,肯定是伤着了。方才还好有你,要不是你飞上去接住了母后,可还不知道要怎样呢。”
叶弈半低着头,克制着自己的心神和痛楚,只留下半个模糊的轮廓留给昤安和王妧:“护卫陛下和皇后本就是臣的分内职责,无可推卸,只要皇后安然无恙,微臣就心安了。”
不多时,王珩就带着风飞进了携芳殿,见到昤安和王珩都安然无恙方才缓和了些许,她上前把昤安拉过来左一下右一下地看了个遍,直到确定昤安的确毫发未损之后才松了眉头,长舒一口气道:“万幸万幸,还好你没事。”他又看一眼昤安身后的王妧,口里的语气便有了些埋怨,但因着这个人是自己的宝贝女儿,即使再深的埋怨到了王妧这里也添了七八分的柔和和婉约,“你啊,总是这么任性,如今连房顶都上,还好此番皇后和你都没事,否则,这未央宫真的就要翻天了。”
王妧闪身出来溺在王珩和昤安中间,娇娇怯怯道:“妧儿下次不上屋顶就是了,父皇莫要生气了。”
王珩抚着王妧的脸,嘴里的语气终究是软到了十分:“不是不要你上房,你就是要上房也要看个时间长短,让侍卫在一边守着才是,不许这样刁蛮任性不计后果,若是真出了什么事,你让父皇怎么办才好?”
如此温柔宠溺,任是昤安看了也觉得温暖贴心,她的笑意在此时温柔绵软了不少:“还好今日叶统领在此,臣妾和公主才能都安然无忧,当真要多谢他了。”
王珩闻言一边揽过王妧,一边对叶弈赞许道:“朕刚刚就听太监说过了,说你救了皇后,还受了不轻的伤,朕已经让最好的太医过来了,让他好好给你瞧瞧。你上次在朕坠马时救了朕,现下又救了皇后,可当真是朕与皇后的福星。”
叶弈忙拱手行礼,口中谦逊道:“臣不敢居功,臣蒙陛下器重舔居高位,自然要鞠躬敬粹护卫陛下和娘娘。”
王珩满意笑道:“朕知道你做事妥帖谨慎,此番皇后能安然无恙,自然是你的功劳,朕已经命人赏赐给了你黄金五十两和金甲一副,还有些许用得上的伤药,你好好养着罢。”他转向昤安,口中半是嗔怪半是忧虑,更添了十足的温柔,一如他对着昤安一贯的语气,“朕知道你心疼妧儿,可也不能这么不顾着自己。最冷静理智的是你,最毛躁冲动的也是你,真是最会让朕欢喜让朕忧。”
叶弈本事四平八稳的一张脸,不知在此刻为何就开始有了一些微微的波澜,他眉头轻皱,跪下行礼,口中沉沉道:“微臣卑微,实在是不敢劳烦太医诊治,微臣还有巡视的公务在身,还请陛下和娘娘许微臣跪安。”
昤安看着叶弈,总觉得他的脸有些泛白,心中着实有愧,也十分不安,正欲说话,却听王珩道:“也罢,你啊就是这逞强的性子,谁也掰不动。去罢,好好顾着自己的伤,别出了岔子。”
叶弈依礼叩拜告退,只觉得自己背上和腿上的疼痛一阵大过一阵,似是要把他整个人都吞没下去,一时像牙齿在啃咬,一时又像是要烧起来,痛到烈处,连牙根也开始微微抽痛起来。他兀自强忍,一步一步出了携芳殿,耳边是风声,混带着殿内帝后和公主三人的娇笑软语,模糊在早春的风里,碎泠泠、寒冷冷、冰凛凛,让他的一颗心没来由地开始发皱发酸。
实际上,今日他没有巡视的公务,只是没来由地想逃出那个令人瑟缩心酸的空间。直到现在他也有着几分的莫名其妙,觉得自己刚刚像是着了魔一样。他反复想着,反复念着,却始终懵懵懂懂想不出理由,只有贯着身上的清风,自我惩罚一般地在未央宫里忍着痛走了一圈,似乎想要耳边的风来吹醒自己,吹散自己眼前的人,眼睁睁感受着着一阵阵风动,吹得那城墙之上的旗幡偏偏翻动,宛如盛夏之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