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涌的岁月几乎没有在唐裕的身上留下什么痕迹,当鬼冢已经察觉到身体里不可逆转的老态时,他看起来却仍旧那么年轻,身姿挺拔,神采奕奕,目光明亮如星子。 七年过去,他的身高不见增长,气质却更加温和起来,如果说以前还是条冰封的溪,那么现在,冰面下的河水已经悄然解冻,汩汩流淌而下。 走在通往档案室的路上时,唐裕微微扭过头,目光落向操场上列队整齐的方阵,难以自扼地流露出一抹怀念。 “年轻吧?一届又一届,都是这么过来的,”鬼冢也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情不自禁地感慨道,“现在管理都严了不少,都是从你们那里开始的。” “您说笑了,”唐裕弯了弯眼角,“我们哪里有这个荣幸。” “别不好意思!刺头当然每届都有,想想全都不如你们,”说起这个,鬼冢的语气里都带了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一个个的,循规蹈矩无聊的很!” 唐裕失笑:“这话说的,万一有几个太跳的,您又该抱怨他们不服管了。” “说的也是。” 鬼冢从口袋里摸出钥匙,哗啦啦的一串响。就在这时,走廊上风一样旋过两个男生,快速的奔跑也不耽误他们大声喊:“教官这个新来的是谁?” 唐裕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们不会是把自己当新来的学生了吧? 现在的警察学校采用封闭式管理,连着个月都很难看见外人,年轻的目光落在唐裕身上,带着窃窃私语的雀跃与好奇。 “这帮小子。”鬼冢自言自语一句,紧接着高声道:“听说过没?你们学长!唐裕!” 唐裕没来得及阻止这句话,半伸的手尴尬地顿在原地。话音一出,操场那头整齐地倒吸了一口凉气,一个兴奋的嗓音大声道:“我知道他!没想到真人比电视还帅!” 唐裕的手僵在半空,片刻后缩回去,又往上扯了扯围巾。 “唐学长!你是我偶像!” “学长和教官求个情吧” “救救孩子!教官天天拿你们训人!” 叽叽喳喳的讨论声此起彼伏,比原先高了不止一个分贝,唐裕想了想,无奈地摊了摊手,扬声道:“没有办法我还要管他叫教官呢!” 操场便传来了一阵七零八落的笑。 鬼冢八藏一路领他走到档案室前,把钥匙放在唐裕手心。 “按照规定,这里的存封的档案都是只能看,不能带走的,”他说,“也不能拍照,出去的时候我得检查一下手机相册,请见谅。” 唐裕温和地点了点头,鞠躬道谢以后,推门而入。 档案室的地面上积着薄薄的一层灰,只在每年毕业生离开时,架子上才会多出新的黄皮纸袋,更多的时间里,空气中只有灰尘,薄薄地漂浮着。 许多纸质的文件要避光保存,于是房间的整体呈现出一种黯淡的灰白色调,缝隙里阳光斜斜落下,透明的灰尘无声翻涌,宛如档案的字里行间,奔涌而去的岁月。 唐裕连足音都不自觉地放轻了,他屏住呼吸,慢慢地经过一行又一行地书架,走到七年前的那一层,终于停下脚步。 “x年x月x日,射击场,面对重大安全事故临危不乱,表扬一次。” “x年x月x日,便利店,路遇抢匪,组织群众,保卫财产安全,表扬一次。” 铅字印刷的白纸上似乎流淌着淡淡的温度,目光掠过一行行文字,沉眠的记忆就在那一刻复苏起来。 通过言简意赅的报告文字,唐裕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参与其中、具体做了什么,可想起番外里警校篇的内容,再与眼前的记录相互映照,还是给人以一种虚假的满足和参与感。 “x年x月x日,记大过。清理澡堂。” 唐裕立刻想起番外里那张四个人扫澡堂扫到睡成一团的扉页,零在一旁无奈地拿着拖把看着他们,不由得失笑出声。 他大致核对一遍,上面记载的大事,和警校番外里的几个主要篇章,基本能一一对应,可以确定的是,每一个事件,自己都参与其中,从未缺席过。 他取下铁架子上面的牛皮纸袋,坐在档案室门边的桌子上,红木的材质沉稳又厚实,木纹里似乎有岁月沉淀的清香。 六个人的档案被依次排开在面前的桌面上,履历表上,印刷的内容重合的程度惊人,不难想象出当时六人组同进同出的画面。 想到这里,唐裕低下头,翻出了装着合影的钱包。 静止的影像里,张扬的少年不知疲倦地微笑着,时间被定格在毕业当天,樱花飘飞而阳光灿烂,上扬的嘴角无忧无虑,永远也不知道未来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检测到新权限解锁。】电子音忽然说,【读取记忆,关键词:[警校组]。是否立刻传送?3、2、1】 【等等?】唐裕倏然一惊,支着下巴的手猛地一滑,【什么解锁?为什么需要传】 话音未落,他眼前已经一个扭曲,出现在了七年前明亮的射击场中!间章4:回忆的六瓣樱花 唐裕惊魂未定地抽了口气,脖颈上环绕的烟灰色围巾,熟悉的柔软质感让他快速镇定下来。 他望向右手,握了握拳。 确定了,从躯干到指尖,身体的每一寸肌肉,自己都能自由掌握。 紧接着,他抬头看向前方。 射击场里的学生以圆心聚在一起,围住了中间的人,初来乍到的唐裕站在人群外缘,视线被挤挤攘攘的后背挡着,看不见里面发生了什么。 没等他踮脚探头,头顶的天花板轰然一声巨响,一个维修工模样的人扯着手里的绳索,从突然裂开的大洞里掉了下来! 反应最快的鬼冢教官当即飞扑去接,哪知柔软的绳索在空中弯成弧度,巧之又巧地套住了他的脖子,鬼冢教官身体一直,立刻被吊在半空! 唐裕眼神一缩,立刻明白了记忆里的现在发生的是什么。 人群里一阵不安的攒动,射击场的顶棚是学生们望尘莫及的高度,下面的众人虽然着急,却一时完全想不到解救的方法。 就在所有人不知所措时,提前反应过来的唐裕已经三步并作两步,跨上了通向二楼的台阶,他反手在栏杆一撑,整个人飞身而出! 仰头的人只来得及看清一个横跨过半空的人影,下一秒,唐裕向前伸出的右手已经死死地拽住了垂下的绳索,以它为支点,稳稳地停在了吊起的鬼冢教官上方。 他的动作让绳子再一次剧烈晃动,底下撑着工人的伊达航和诸伏景光,额头上都不自禁冒出冷汗。 鬼冢的脸已经完全憋红了,那一刻他扣着绳子的手几乎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才没有让自己被绳子勒住。 底下有人失声喊:“唐裕,你在干嘛?!” 唐裕对此不予理睬。 此时此刻他精神高度集中,艰难地弯下腰,一只手伸向鬼冢八藏:“教官,把手给我!” “你……”鬼冢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满是冷汗的脸望向唐裕手腕,一时间竟有些犹豫。 唐裕厉声催促:“快点!” 这时距离鬼冢在空中挣扎的时间才过去三十秒,因为事态发生紧急,发力不得法,他的两只手已经快要接近脱力了。 鬼冢一咬牙,艰难地松开一只手,颤抖着向上抬去。 就在下一瞬间,“啪”的一声,唐裕死死扣住了他伸出的手! 底下传来了一阵小声的惊叹声,唐裕猛地发力,全身的肌肉都绷出紧张又漂亮的弧度,只见他脖子上爆起青筋,表情都因为大力而显得有些狰狞,手腕一寸寸缓缓上举,竟然就这样生生靠臂力,将鬼冢八藏提了起来。 突然间,唐裕拽着绳索的手突然一滑,所有人顿时屏住呼吸!所幸下滑的趋势被他及时止住,半空的鬼冢终于缓缓升起。 散发着危险与死亡的绳索越离越远,鬼冢默契地松开了另一只手,顺势同时抓牢唐裕小臂,这个动作让分担到唐裕身上的压力就小了很多,鬼冢的脸部也肉眼可见地恢复了血色。 人群里传来了一阵欢呼。 “别急着庆祝!”降谷零道,“唐同学尽力了,也只能暂时维持在空中而已,教官还没有脱离危险” 说着他转向松田阵平,“喂马自达,忙完没有!” 咔哒一声,松田阵平装上了手里的最后一个零件。 “这可是一把新枪,”他抬头将装好的左轮递到降谷零手中,“没有打准,宰了你哦!” “如果真没中……那也算我一个!”半空的唐裕咬牙插话道。 他声音拖得很长,别人用力是往往会脸部充血发红,而他坚持了这么久,脸色却愈发苍白起来。 降谷零一把夺过手枪,咔咔两下确认手感,左手扶把,抬臂瞄准长绳。 “好”他低声自言自语。 全神贯注的状态中,周围的低语声呼啸退去,降谷零耳畔陷入了绝对的寂静中,随后世界砰然爆响,子弹旋转出膛,冉冉升起的尾烟里,绳套的中段应声而断! 一直托在底下的伊达航与诸伏景光终于松了口气,两人合力,把工人和教官接到了地面上。 工人在半空滞留太久,惊吓之下,腿脚还有些发软,一下子跪坐在地。 唐裕是最后才从上面跳下的那一个,他的位置最高,离地有将近两层楼的距离,落到地面时双膝弯曲作为缓冲,一点声响都没有,灵巧的像一只猫。 众人还聚拢在脱力的教官身旁,唐裕停在不远处,扭头看了一会。 片刻后,他把围巾往上拉了拉,正要转身啪! 一只有力的胳膊突然环过了他的肩膀,伊达航大大咧咧把人拉到中央:“你小子!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虽然人长得挺矮的,脑子倒很灵活。”盘腿坐在地上的松田阵平托着下巴。 诸伏景光安慰地拍了拍他后背:“没事,我们这个年纪,喝牛奶还是能长高的。” …… 射击场里出了重大安全事故,下午的训练因故暂停,用于给校方排查安全隐患。 唐裕一下子没有走掉,莫名其妙地就被拽进了五人组的队伍里,反应过来时,诸伏景光已经笑眯眯地等着他的回话了。 “啊……”他这才想起来,刚刚的话题讨论的是几人为什么要来警校。 五个人都发表完了自己的看法,期间还夹杂着对松田阵平的嘲笑“想要揍警视总监,你还是等他退休吧!”伊达航爽朗地大笑着。此时此刻,五张年轻的脸都转向自己,面对着五道好奇的眼神中,唐裕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失忆的状态下,全部的过去对唐裕而言都是一片空白的,而这空白的部分首当其冲,自然包含了他自己。 性格,为人处世,动机,目的,前因后果。 此时此刻的唐裕对此一概不知。 所有人都在热热闹闹地往未来奔走时,时间的轴线上,只有他独自往过去溯回,像一个空空荡荡、无形无迹的影子,贪婪地汲取着此刻的温度。 只是虚幻的梦境并不长久,此时此刻,为什么来警校这个问题宛如虚空中一记重锤,猛然将他从这种飘飘然的状态中砸醒了。 唐裕勉强地露出一个笑,心绪电转,已经编完了一个正常的警校生会给出的、中规中矩的答案。 只是还没等他来得及发出声音,世界就突然天旋地转了起来! 唐裕视野向后脱离身体,灵魂般往上飘起,突然从第一视角,变成了旁观者的状态。 灵魂状态的唐裕也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只能愕然地飘在一旁,看“唐裕”沉思了很久,才斟词酌句般,缓缓开口。 “大概是,想要贯彻自己心中的正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