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说自己,扯到大老爷身上,还是为保全自家的体面。
了疾果然有些懊悔,信不信这些是一回事,有没有心去办是另一回事。他低下眼,“位置没什么差池。”
二老爷稍转得柔和,“还有一桩事。你兄弟虔哥,他生来就有些血气不足,常病。我想着要替他办个皈依礼,记到菩萨名下,叫菩萨庇佑庇佑他。这事情正好你来办,等你大伯的事情办完,回去你费些心。”
官宦子弟皈依不是什么稀奇事,并不是像了疾这样真的剃度出家,不过是办个虚礼走个过场,求个平安康健。
诸如这列事情一向是再老一辈的人或是做母亲的打算。今番二老爷亲自打算起来,可见疼幼子疼得要紧。
霜太太心里暗有不满,如此阵仗,将来那虔哥长大,满副家私,岂止是真要叫他分一杯羹去?
分一点倒罢了,恐怕要独占大头。
二老爷吩咐完事情,终于审判到她,“你看你教的两个好儿子,一个好自作聪明,一个好忤逆尊长,成何体统。”
话虽重,语气倒还算平和的。霜太太不知该作何表情,只得笑。起码笑可以反衬得他的话不那么严肃,并且他宽和的语调里是留给了她笑的余地的。也不至于在两个儿子面前丧失尊长的体面。
于是她陪着笑脸将衣袖扇一扇,一面赶走两个儿子,“净惹老爷生气,快去忙各人的去,还在这里干坐着做什么?”
一面在心里揣测着,这是先温和地挑出他们的差错,以备日后好逐步将虔哥安插进生意上去?还是当着儿子的面,不好过分指责她的不是?
总之,他这一回来,莫如朝廷派的巡抚巡察到地方上,高兴的人是高兴,因为迎来了一个高升的好时机。但像霜太太这等无可再升的人来说,只剩下拘束谨慎,唯恐他剥夺掉她现有的东西。
几个人里,唯独了疾心上没有一点被叱责的不安,他无所失去。可当他立起身来瞥他母亲,却感到强烈的怅惘。
在这闷抑的人世间,夫妻万相,像君臣,像主仆,像仇人,像陌路……唯独不像夫妻。
但他们的确是最亲密无间的关系,曾包容对方的心事与慾望占满自己的肉体。
两个儿子一走,仿佛把屋里的阳光也带走一半。对面万字纹窗格上糊着月白轻纱,光线又滤去一半,斜落在幽暗的老榆木椅几上头,有些阴森可怖的腐旧。
霜太太替二老爷添了新茶,两厢沉默。沉默里不单是她满身的赘肉无处藏匿,还有一样可怕,就是总浮现起来的往事。
那些曾花好月圆琴瑟和鸣的画卷,成了从坟地里刨出来的一个旧梦,如同坟地里刨出的珠宝,再美,也总能觉到一股阴森。
她将那些珠宝藏匿起来,不敢戴也不敢卖,连一个字也不敢提。只是陪着尴尬的笑脸,因问:“老爷午晌还是到唐姨娘屋里用饭?”其实有些提醒他该走了的意思。
“就在你这里吃吧。”二老爷却一反常态,向后歪欹在枕上在看她一眼,“你看唐姨娘如何?”
问得霜太太心下嘀咕,脸上却一味拘谨地笑着,“你看重的人自然是好的。我看她文静温柔,说起来是丫头出身,倒不像,像有些家底的小姐。”
二老爷睡下去,看不见他的脸,声音却和悦起来,“怪道有人肯打她的主意。”
霜太太一阵心惊肉跳,忙把浑圆的胳膊搭在炕桌上,想要去观察他的表情,从而品咂出他这话里到底有没有生气的意思。
虽然最终没能看到他的脸色,但她想起从前的事。据历史的经验来看,自己的女人给别的男人瞧上,一定是生气的。
可他又不是寻常的男人,他真正的喜怒哀乐,总叫人不能轻易看清。
她自顾着揣测不定,二老爷那头却坐了起来。缄默中,他将腮角咬了咬,还是笑着,“虔哥满月的时候,萧内官到我那里去吃酒,瞧见了唐姨娘。”
这“瞧见”必然有些“瞧中”的意思,但是人家没有明说。不过官场上的人无须明说,往往一个眼色就能彼此心领神会了。
他咳嗽了一声,霜太太忙掏了绢子递过去,“是哪位萧内官?”
“噢,就是司礼监一个五品太监。”
“太监还想女人?太监又不中用,讨女人做什么?”
二老爷睇见她那双炯炯疑惑的眼,心里有些烦闷。她还年轻的时候,说起男人女人的事情就很不好意思,夫妻夜话,总是羞眼低垂,赧容娇艳。不像如今,“不中用”“想女人”这种话自然而然脱口便出。
还是年轻女人好啊,他心叹。不忍再看她,又睡倒下去,“太监想女人想得才花俏。你不知道,这萧内官在京出了名的,专爱别人的老婆。没曾想竟爱到我李某人家里来了,又不好得罪他。啧,难办呐。”
然而事情说出来,必然就是要办的意思。霜太太暗忖片刻,咂舌道:“是有些难办,要说不给他,他心里一定要记你的账。要说把唐姨娘给他,你的体面……”
“就是这点难办。”
按说送个小妾给人也不算什么,可难就难在,唐姨娘是替二老爷生过子嗣的,算是李家的有功之臣,不同于一般的小妾。他二老爷要是连孩子他娘也拱手送出去,外人议论起来,未免不好听。
再则,恐怕官场上的人还要议论他一届清流,偏要去奉承个太监!正赶上这阵子,朝廷里太监与文官纷争不断,他断不能明里倒戈,失了满朝文官清流的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