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了不起,宋十八。”路楠笑着看他。
很久之后宋沧才在回忆里找出自己爱路楠的理由。他喜欢路楠看他,用温柔的带笑的眼睛。她瞳仁黑亮,看人的时候专注,笑的时候很美丽。在她的眼睛里,他是可爱的坏人,卑鄙的盟友,虚伪的君子,是全新的宋沧。谁能抵御天性的诱惑?谁能拒绝在另一个人眼中生发出全新的灵魂?或许真有。但他宋沧做不到。
下一个乐队上场了。宋沧继续跟路楠介绍。他对这些乐队台上台下的一切都信手拈来,无比熟悉:如何成立,如何沉默,什么时候分道扬镳,什么时候又重新组合,他全部烂熟于心。因为脱发所以每次演出都戴不同假发的吉他手,把初恋名字纹在隐私部位的鼓手,每写一首歌都要发给前任鉴赏的键盘手,候场时喜欢做十字绣的贝斯手,写英文歌词用谷歌翻译的主唱……
“好有趣!”路楠也贴在他耳边说话,“我都想认识!”
宋沧这时候有些迟疑了:“基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很多烂人!”
见路楠盯着自己不出声,宋沧为加强可信度,又说:“比我坏多了。”
他越来越懂得怎么让路楠笑了。她笑起来真好,一直笼罩在她身上的不协调和怪异感全都消散。
“比你好。”路楠说,“至少人家烂也烂得真实。”
宋沧知她是故意这样怼自己:“我不喜欢真实。真实的东西有时候太丑陋了,不好看。”见路楠盯着自己,宋沧又说,“当然咖啡馆主唱那样的真实我很喜欢。”
“我呢?”路楠忽然问。
宋沧又不答了,眼睛笑得弯弯:“你猜?”
路楠有一种想跟宋沧倾诉秘密的冲动。把真实的自己袒露在宋沧面前,她在心底微微地恐惧着,但有什么催促她不要思考,立刻做决定。
“我不是路楠。”路楠也学宋沧跟自己说话的架势,贴近宋沧的耳朵,“‘路楠’是我妹妹的名字。”
宋沧一怔。他不由得松松地用手圈住路楠,以免她从这个台子上栽下去,并谨慎地等待路楠的下一句话。
“她已经不在了。”路楠说。
周喜英怀第二胎的时候,因为各种原因把胎儿保留了下来。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她腹中的是双胞胎,堕胎对母子都有巨大危险。她常常念叨的“怀你的时候不容易”也是真的,为了路楠两姐妹,她吃了许多难以想象的苦头,无论工作还是生活。
十个月熬过,生下两个孩子,一个健壮,哭声嘹亮,一个瘦弱,立刻进了保温箱,医生护士一天看十几次,生怕她撑不下去。父母在医院忙碌,路皓然在家里自个儿呆着,逢人就说:我有两个妹妹。
“她叫路楠,我叫路桐。”路楠在宋沧手心写下自己的名字。
“都是很好的树。”宋沧说。
当路楠——当她还叫路桐的时候,她就晓得妹妹是家里最重要的人。自己大约排第二,哥哥的位置还要往后挪一挪。妹妹体质弱,是药罐子里泡大的纤弱小人儿,从小就是医院常客,在医院输液的时候,熟识的医生护士还会过来给她两块糖,“楠楠真勇敢”。
这孩子活不长。每个人都这样说。周喜英听不得这样的话。夫妻俩拼命工作、加班、做副业,挣了点儿钱就带妹妹出去看病,去北京、去上海,去大城市,总有救命的方法。
传说双胞胎之间有神秘感应,路浩然觉得这是真的。他比妹妹们年长,已经是个能独当一面的小学生,父母带路楠看病的时候,家里就由他照顾着。路桐彻夜难眠,或者玩着玩具忽然哭出来的时候,他就知道,是最小的妹妹在神秘的“外地”同样忍受着痛苦。
妹妹年幼,回来跟姐姐哥哥说外出的事情,先嘀咕一阵打针吃药做检查很疼,紧接着便是能唠叨好几天的快乐瞬间:坐汽车、坐火车,吃好吃的糖果,那是人特别多、夜晚特别亮的“外地”。他们住在便宜的小旅馆里,夜里她睡不着就会悄悄爬起来。她想念哥哥姐姐,又不敢哭,趴在窗户看远处亮彻灯火的中心城区发愣。
路桐和路皓然其实有点儿嫉妒路楠。她能坐汽车、坐火车,能远远地看漂亮的大城市,那是两兄妹只能想象的好趣味。父母实在顾不上他们,甚至有一次,他们连路皓然的生日都忘记了。十岁的路皓然吃着晚饭,含着米饭开始抹眼睛流泪,周喜英骂他半天,还是路楠大声提醒“今天是哥哥生日”。父亲连夜出门买蛋糕,走遍大街小巷,买回来五六个小面包和一袋水果糖。周喜英翻箱倒柜地找食材,到邻居家借香油,煎出好几个鸡蛋饼。
没有蛋糕,路皓然噘着嘴。他习惯性地先喂两个妹妹吃鸡蛋饼,父亲制止了他:你先吃。他吃得高兴,父亲又许诺:明天给你补一个蛋糕。当天晚上路楠浑身起了小疹子,夫妻俩带她上医院,忙乱中自然又忘记了给路皓然的承诺。不懂事的路桐从幼儿园回来,开冰箱、掀柜门,问哥哥:蛋糕呢?
后来兄妹俩懂得,家里万事,排在首位的是路楠。生日再被遗忘,他们也懂得这是不值得闹脾气的事情。路桐喜欢跳舞,很小时候就在少年宫舞蹈班门外头偷看偷学。后来周喜英给她报了舞蹈班,从五岁上到十岁,所有老师都认得常来接她的路皓然,但全都认不得她那极少出现的父母。
妹妹的病是出生时带下来的,脑子转得有点儿慢,苦和痛都像有些迟钝似的。路皓然喂她吃东西,忘了试冷热,汤水烫了她手指。她伸直那根小手指,主动呼呼吹气,安慰哥哥:吹吹就不痛了。她很安静,路桐和她睡觉的时候,常常会莫名惊醒,在昏暗光线里死死盯着她胸脯,直到看见有节奏的起伏才放心。
沈榕榕母亲和周喜英认识,她跟路桐从小就是朋友。路桐把她带回家里玩儿,沈榕榕看到和路桐一模一样的小姑娘,惊讶得上手就捏路楠的脸:“这是真的人吗?”路楠不那么喜欢沈榕榕,她分走了哥哥和姐姐的爱,每次沈榕榕到家里玩,她就会闷闷地生气。
她很瘦小,躺在医院病床上小小一个,走的时候也没什么动静。当时父亲去找医生问情况,路皓然在病房里看着,路桐和母亲下楼去吃饭。桐桐想吃什么呢?面包?汤粉?叉烧饭?妈妈给你买。周喜英乐滋滋地数着。
路桐那时候十二岁,长得已经跟周喜英差不多高,瘦长条的小姑娘。她记得自己和母亲亲昵地手挽手,为路楠而高兴:她的病情终于稳定,不再发烧,能说一些话和吃一些东西,一家人都觉得看到了希望。
母女俩走到楼下,忽然听见五楼上路皓然带哭腔的声音:妈!回来!妈!!!
周喜英立刻就懂了。她知道迟早有这一天的。做了十二年的思想准备,还有什么可惊讶?电梯停在十几楼,她等不了了,冲向安全通道。路桐跟在她后面,才走到三楼,周喜英的腿忽然一软,跌在了楼梯上。她终于啊地哭出来,站不直就攀着楼梯,一格格爬。路桐把她搀起来,才知道瘦小的母亲原来也这样沉重,重得她无法负担。她沉重的母亲终于爬上五楼,颤巍巍打开安全通道的门,像一颗炮弹冲进路楠的病房。
小时候路桐有点烦路楠。她照顾路楠的时候没法出门玩儿,就算出门也得带着她牵着她。可路楠没了,她整夜整夜睡不着,不停想那只总是被她牵着的手,粉色的指甲,掌心的纹路,想得比自己的手还要详细具体。路楠稚气地喊她姐姐,听她说学校和朋友的事儿,满眼都是崇拜和向往。有时候姐妹俩闹点儿小脾气,对坐着你哭我也哭,最后互相擦眼泪。
路桐满脑子都是这样的事情。世上有个人,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多么神奇。她童年少年都很健康,没有什么疾病,学校里流感肆虐,路桐总是最健康的一个。周喜英说都是路楠帮你吃了苦头,她是来替你消灾的。
后来再回想,也许那时候周喜英就起了念头:路楠帮路桐挡灾,路桐也得为路楠做点儿什么。
初中开学之前,周喜英把路桐叫到面前,告诉她,她要使用一个新名字。
父母爆发了前所未有的争吵。改名这件事是周喜英一意孤行,她花了许多力气,找了许多关系,把已经离开他们的“路楠”又唤了回来。
父亲不能扭转周喜英的决定。周喜英哭着说路楠生下来时如何吃力,走的时候如何不甘心。路桐在客厅里站着,她也哭,但当时还不知道具体为了什么哭,只是单纯地以为,改名字太麻烦了。
“我是路桐!我不是路楠!”她坚决不肯,在学校也固执地只写原本的名字,气得周喜英天天和她吵架,怀疑她叛逆期提前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