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各家艳女倾巢而出,带着侍女姨娘、与相好的王孙公子相肩而行。
陆瞻望着那些相携相伴的男女,瞧见快乐由他们的眼角眉梢溢出,顿感讽刺。在这条没有夫妻尊卑的街巷,倌人骗客人,客人哄倌人,你来我往间,竟然生出几缕真情来。
迎着脉脉余晖,陆瞻的眼瞥过温婉含笑的芷秋,干涩而温柔的嗓音轻轻响起,“你不是说我闷?怎么今儿你反倒不说话了?”
未知谁家的院墙飞花,落在芷秋的云鬓,一汪绿水,半点红粉,误了风尘。陆瞻不自觉地抬起手,替她捉下花瓣,清风徐来,散于指尖。
芷秋的心亦随那片红花,散在天涯,开出了繁花似锦。她如水地笑着,说着暧昧的暗语,“既然你来了,我就不用说了麽。”
她知道陆瞻听懂了。他也的确听懂了,可仍对她热烈的示好带着本能的怀疑,不欲在此多做纠缠,只扭身望一望,见翠娘怀抱一支玉箫管,“你今儿演箫?前几回见你总是带着琵琶,却不弹,还只当你是装样子。”
言讫埋首自笑,带着潺潺的余韵,与夕阳相合。在这么一刻,他竟然会说起笑话来,不再似平日阴沉沉的笑,仿佛在他死去的身体里,有旧时的灵魂在慢慢复活。
尽管大概只缓过来微弱的一口气,也足以令芷秋骤起鼻酸,险些下泪。她默默将气息匀了又匀,稳了又稳,适才笑言,“琵琶也会,只是弹得平常,席上若有别个唱,我麽就能躲则躲了。”
“你还会唱昆腔?”
“会得多了,琵琶、昆腔、箫管、筝、琴、磬、鼓都略通一二,就是杂得很,都不大精,只箫管算是稍好一些。”
陆瞻睐她一瞬,揣测那单薄的肩头该是有多坚韧,才能担起男人们的贪嗔痴欲。一种久违的善意袭击了他的心脏,使其带着悲悯问她:“是几岁开始学艺的?你那个妹妹舞跳得极好,你怎么不学?”
“我想想……”芷秋哪里会忘,不过故作沉思,企图牵引他遥想那场短暂的相逢,“是八岁学起的。我记得八岁那年,人伢子把我卖到烟雨巷一家青楼里。那时候我麽皮得要死,又犟,就跟老鸨子硬着顶,见天被吊在天井里打。”
说起这些,她仿佛已经不记得痛了,噙着笑,“后来我趁着相帮不备,跑出去了,那时候还小麽,哪里晓得天高地厚呀?只当青楼是火海,谁知跑出去才晓得,外头也是火海。”
“小时候我又瘦又矮的,家也找不着,想自卖自身到人家大户人家混口饭吃,谁知人家都瞧不上我,怕买了我没两天就死在人家宅子里头。快饿死了,遇见个好心的公子,给了我一顿饭吃,我才有力气又跑回堂子里去。”
陆瞻缄默须臾,扭头眱住她,“既然都跑出来了,为什么又跑回去?”
“堂子里有饭吃啊。”芷秋笑着,平静回眸,“人都说女子的贞洁比命还重要,我小时候也这样想,可真到那个地步,又觉着还是命重要,要活着嘛,活着才有盼头,就跑回去了。那个妈妈将我好一顿打,打断了一根肋骨,就学不了舞了。”
风迢递而来,一浪一浪,入温柔的湖波,“后来是我妈妈瞧不过,正巧那时候她刚到烟雨巷开了行院,先买了阿阮儿,还想买几个丫头,就买下了我,后头又买了云禾,陆续再买来几个,请师傅教我们学艺。我的箫是妈妈手把手教的,她原先做家伎时,最善箫管。”
款步行进中,衣摆磨着衣摆,袖擦着袖,这一条敞巷,恍惚就要直通到永恒。
陆瞻的心神如同即要坠下去的太阳,脉脉徐徐,难得平静,“这么说来,你这妈妈也不像是过于黑心的,难怪上回你那妹妹要为这个同沈从之相争。”
“我这妈妈麽,不算好人,也不算坏。谁家买人不是挑身强体健的?行院里更是要挑相貌好、身段好的。可我那时候麽被打得剩了半条命呀,面黄肌瘦的,妈妈非同那老鸨子说价买下我,还不就是心软?小时候,我们这几个,除了皮得掀屋子了妈妈才吓唬着打几鞭子,连动真骂我们也是少有的。又请好几个师傅教导我们识字读书,真正是连家底都掏空了。”
言止一刹,她挑高眼角窥他,“你呢?除了诗书文章,还会什么旁学杂技?”
少顷,他斜下眼来,半沉半笑,“杀人算不算?”
芷秋乍惊,咋舌称奇,“你还杀人呀?瞧你斯斯文文的,可不太像会杀人的样子。”
“样子都是骗人的,人坏是坏在心上。有的人看着很好,保不齐就背后捅你一刀。”
“我晓得了,”芷秋障扇浅笑,露出两只流波溢彩的桃花眼,“就跟我们似的,脸上或笑或哭,口里或嗔或怨,实则都是花招子,就为了叫人心甘情愿地从荷包里掏钱呢。”
陆瞻戏谑地笑起来,“卖笑卖笑,还哭什么?未必还有人花钱买你们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