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堂里有一四方天井,独对孤月,红薇染露。廊下几盏宫灯摇曳,遥远地,与群星辉映。
几壁灯花,偶然颤动,照亮了远山眉黛轻,小妆芙蓉面。陆瞻含笑望着芷秋出尘的唇间满泄着世故的话,心里的缱绻之意,便随夜风游潜,开出春华。
直到掌柜带着伙计抱着大大小小的锦盒打帘进来,芷秋方止住了口。扭腰望人走近,再瞧着掌柜揭开一个长匣,是一只金缕凤钗,凤口里吐着珍珠流苏,“这位公子、芷秋姑娘,这些都是纯金的,非渡非鎏,不信,可以融了给二位瞧。”
芷秋拈起凤钗在指尖转一转,仍不忘客气应酬,“掌柜的,咱们多少年的街坊了,还有什么信不过您的呀?只是这个麽也太俗气了些……”
“晓得芷秋姑娘向来爱风流文雅的,”那掌柜忙由伙计怀里接来一个匣子打开,是一只水滴头细金簪,簪头嵌一颗红宝石,极简而典雅,“这个分量轻些,可这红宝石是正宗的安南货,上好的料子,姑娘先戴着试试看?”
说着便递来一面椭圆镂雕宝鉴,又推近几面银釭。芷秋将金簪插于乌髻,左右偏首后,朝陆瞻递去一眼,“看着可还行呀?”
宫里有银作局,专是为宫廷锻造金银器饰,陆瞻曾监管过那处,对于女子喜好,倒是颇有钻研。因此仔细将芷秋扫量扫量,噙着笑,“这个倒是不俗,端丽淡雅,要了这个吧。”
这个便被摆在一边,那掌柜复又接过小匣揭开呈与芷秋面前,自与她详解。陆瞻一瞥眼,见伙计最底下捧着个半尺长宽的匣子,便叫人另捧来摆到他面前。
那盖儿一揭开,原是个浑圆半尺,十来寸高的金蟾蜍,嘴里衔着几个金铜钱,可称俗不可耐。
陆瞻托着那樽蟾蜍转着圈儿瞧,似乎起了兴趣,掌柜见此,忙踅过案来,堆起一脸的笑,“公子,这是我们铺子里最大的金器了,里子虽是空的,却也一斤差不离呢,要不给您现称一称?”
芷秋已选了好几样首饰摆在身侧,瞧见他捧着这样一个俗器,登时眉心暗结,“那也忒俗气了,你若是看中了,自己拿回去摆在香案上,可别给我。”
他剔来一眼,挑衅地牵起唇线,“我看你带回去供在你屋里,晨起三炷香,暮晚三叩首,正好保佑你同你几个姐妹早日发财。”
“陆大人,”芷秋鼓起两个腰,挽着披帛叉腰,“我看你是愈发贫嘴了!早先怎么没瞧出你是这德行?”
“现在瞧出来,也不迟。”斗嘴的功夫,他将蟾蜍搁回锦盒内,朝掌柜上挑一眼,“这个也要,仔细着装好,要是磕了芷秋姑娘的财神爷,拿你是问。”
掌柜乐不可支地,忙指挥着伙计将东西点装好,独留芷秋与丫鬟在厅内吃茶,自引着陆瞻到柜台算账。
检算下来四五千,掌柜心内踞蹐,只怕他反悔,紧着将算盘拨得比琵琶还动听。
不曾想人连价亦不曾划,递过几张银票连着个名帖,“掌柜,我住在花枝街东柳巷的‘浅园’,日后芷秋姑娘若来买什么玩意儿,别收她的银子,拿了我的帖到浅园去找人结账。”
言讫旋回厅中接了芷秋,踅出门去,见边上正是一家胭脂水粉头油铺子,他横臂一指,“可要买一些?”
关于他的反常,芷秋似乎心有所感,便将头轻轻一点,“好呀,白占便宜的事情麽,岂能放过?”
于是这一夜,他们钻进一家又一家的胭脂宝斋、香楼锦阁,活活耽误了一个时辰,将一条短暂的长巷,走成了一生那样漫长。
直到铺子递嬗上起门板,熙攘街市散得稀疏零落,灯花凋残,偶有宝马香车慢躯而过。他们也终于快走到月到风来阁,远远望见杨柳飘影,院墙内伸出葱郁的银杏枝叶,半起半落地隐着陆瞻的马车。
这便是末路了,不论陆瞻如何拖延时间,也终归要走到分离。
他们都将步子缓得不能再缓,相互摩挲的袖间,陆瞻似乎感觉到她手心熟悉的温度,若即若离地萦绊在他的手间,他蜷起几个指节,妄图抓住这一点余温,终归只抓了个空。
突兀的安静使得他有些胸闷,心口堵着些吐不出咽不下的什么,他只能沉默里长吁一口气,与芷秋站在石磴下,静候桃良扣响了门扉。
直到听见门内渐渐行近的脚步声,他终于难捺冲动,横臂一掣,将芷秋掣到繁柳后头,高高的个头将芷秋罩在墙下,像有满腔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在沉默里消耗着时间。
幸而姨娘丫鬟并未深究,钻入门内去等。而芷秋呢,她始终是平静的,带着慰尽风霜的温柔笑意,等着他启口。
等了许久不来,她便替他启了口,“陆大人,你是想同我说,你往后,就不来了是不是?”
陆瞻丝毫不惊讶她的聪明,若没有蕙质兰心,怎么做得了花海魁首?他将头点一点,摧颓地笑一笑,“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是个宦官、太监、阉人,我不算是个男人,顶多是个残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