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吃过饭,依旧欹斜在罗汉榻上看书。才翻了两页,便听见乍起一声凄厉的哭喊,惊得她搁了书,朝门外唤来桃良,“是谁在哭啊?”
桃良踅入门来,手上捧着一个绣绷,上头是绣了一半的白山茶,另一半未知凋落在何方,“是妈妈新买的那个婉情嘛,这会正挨妈妈训呢。”
蝉鸣渐起,竖起耳朵一听,那声音虽弱,却仍旧有些恼人,芷秋无心再理,仍旧捧起书。谁知复看两行,再起哭喊,稍等片刻,那声音竟似泼天的暴雨一发不可收,惹得芷秋一阵心烦,便搁下书踅出门去。
出得垂花门,绕过曲径,直奔袁四娘房中,果然见屋中挤了姑娘姨娘相帮好几个。其中一相帮将一荏弱女子揿在长长一张藤条春凳上,另一相帮手执细细一条竹鞭,正值芷秋入门的功夫,捭棁下一鞭,就抽在少女下凹的腰间,稍时便渗出零星血迹,沾染了褴褛衣裙。
少女正是年芳十七的婉情,只见她伴着落鞭高高地扬起脸,纤细的颈上挣出宁死不屈的经络。
惨烈的叫声里弥漫着袁四娘漫不经心的一缕笑,“哭什么呀?这才十个鞭子呢,咱们两个不是说好了?你受了我这一百鞭子,我麽就放你出去,也不要你赎身钱。我袁四娘说话算数,你咬咬牙受下来麽就好了,往后你就是个自由身了。”
落雨似的水晶帘内,袁四娘自于踏上稳若泰山,下首坐着三两少女,齐齐瞧笑话儿似的将婉情睨住。更有一殷红桃粉的少女,热辣辣地障扇笑着,“什么‘自由身’?妈妈又哄人,这世上哪有女人是‘自由身’的?生从父、嫁从夫、老从子,连死了那碑上还拓谁谁谁之女、之妻、之母的,到死了都烙着某个男人的印呢!”
芷秋闻之一笑,缓步掠过受刑少女拨开水晶帘,晃着白墙上一片斑驳的光,似摇响了一钵的碎银两,悦耳动听,“云禾,你这张嘴麽,真该撕了才好!”
“姐姐快来坐!”瞧她宝裙摇曳,云禾忙朝对几的太师椅上指一指。待她落座后,遂得意地朝众人弯着杏眼笑起,“我难道讲错了呀?就是这个道理嘛。你们瞧瞧她,父亲判了秋决,家道败落,眼下无父无母没个依靠,离了我们这里,还能做什么啊?婉情姑娘,你家里是给你留了银子还是留了地呀?你出去住哪里?靠什么维持生计?总不会也学了男人挑担子走街串巷地做个小买卖吧?你原是官家小姐,难道没学过道理?这街巷做买卖的除了男人就是上年纪的妇人,你一个年轻姑娘今日上街去做买卖,明日就叫那贼寇地痞强占了去。”
满室含笑且听她侃侃而谈,一颦一笑,其情其状,自有一番风情摇晃,“命最好,就是卖身到那大户人家做妾做丫鬟,这算得是‘自由身’啊?若好便罢了,无非是瞧人脸色混顿饱饭吃,生得下个儿子麽,算你命更好,若不好,见天招打吸骂,再不好,转手就将你卖到窑子里,窑子可就不比青楼囖!”
伴着众人嬉笑,芷秋亦含笑将她稍一嗔,“你这张嘴,做什么说这些吓人家?人家原是千金小姐,哪里吃过这些苦啊?又不跟你似的,从小就落到这里来。”
云禾反挑起轻笑,将她一睐,轻摇起纨扇,“我说的难道有假呀?姐姐你小时候由堂子里跑出去,后头还不是又跑回来了……”
闻听此节,那婉情仿佛生起无限生机,趁相帮不备,猛地就扎到芷秋裙下,抱着她一个腿连哭带晃,“这位姐姐、姐姐!我听出来了,这里只你是个好人,求你给妈妈说说情,放我走吧!”
众人皆一惊,唯有袁四娘不疾不徐地呷着茶,只窥见芷秋被她晃得噗嗤一乐,“哎呀,这满厅的人,你做什么单求我呢?快起来起来,我哪里受得你的跪?”
就连对过雏鸾亦来搀她,却被她振臂甩开,仍旧泪涔涔地仰望芷秋,“姐姐,我来了这几天,只有你替我说过话,我晓得你跟她们不一样,你是个好人!姐姐替我求了妈妈、妈妈若放我出去,往后等我嫁了人,当牛做马也报答姐姐的大恩!”
那云禾斜瞥她一眼,障扇轻笑,“听听听听,她还想嫁人呢,无父无母的,谁替你相看人家?就算你运气好麽,遇到个不分良贱的男人要娶你,可谁替你做主嫁人呀?上无父母做主、下无媒妁婚定,是为淫奔1,比我们倌人的名声,也好不到哪里去。”
阳光将她的泪珠折出莹莹的光,是闪烁的希望。投入芷秋目中,却只是多余得毫无价值的“可怜”,使其温柔的笑脸渐凉,无情地拂开她的手,“你大概是误会了,我可不是什么‘良人2’,我充其不过也就是个‘乐户3’。我真是帮不了你,你也不必来求我,妈妈不是答应你了?你挨了一百鞭子,连赎身银子都不要你的就放你出去?这天大的好事,你该谢我们妈妈菩萨心肠,你想走麽,挨足了鞭子就好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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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淫奔:旧指男女私相结合,多指女方往就男方。
2良人:良籍。
3乐户:乐籍;贱籍;优伶倡伎等。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也是三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