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闻摇着头,脸上似乎写着不可思议。
“不得不承认你的犯罪能力很高,接连杀害多人,警方却始终抓不到你。你故意把犯罪搞得似乎很复杂,不用其他更快捷的工具,偏偏用绳子把人勒死;杀人后在死者口中插根烟;留下‘请来抓我’的字条;以死者的身份伪造‘本地人’三个字。这些一度使得警方根本想不明白凶手想表达什么,这些线索里面究竟有什么关联。”
骆闻很无奈地叹口气:“我已经说了很多遍了,这些案子跟我完全无关。”他微微抿了抿嘴,道,“有什么证据证明是我犯的罪吗?此外,我还想补充一点,作为一个曾经很成熟的刑技从业人员,如果真是我犯的罪,我想,我有能力根本不留下证据,甚至尸体,都未必找得到。”
严良道:“我相信骆法医完全做得到这一切。但你之所以留下这么多线索,是因为,杀人,本就不是你的犯罪目的。”
骆闻摸了下鼻子,没有说话。
“即便我开始怀疑到你,认为这些命案跟你有脱不了的关系后,始终还是有很多疑问困扰着我。譬如,你为什么杀人后要在死者口中插上一根利群烟?是为了制造案发现场的疑点,扰乱警方的侦破思路,增加破案难度吗?如果换成其他人是凶手,这种动机出发点的可能性很大。可当我把你代入当成凶手时,就否定了这个判断。因为你非常非常专业,你很清楚,最能增加破案难度的,是不留线索,而不是额外制造扰乱案件侦破的线索。可我还是想不通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严良喝了口水,继续道:“直到我去宁市调查了你的往事,才让前面命案中所有的疑点都有了一个共同的答案。我这才发现,所有警方勘查得到的线索,均是你刻意留下,刻意让警方发现的。
“按你犯罪时的行为顺序来说吧。你杀人时,不用效率更高的刀具等器械,而用了绳子。你在现场附近丢弃了凶器,当然是为了让警方找出上面的指纹。不过,刀具的把柄上也可以留下指纹,为何不选刀呢?对你来说,用绳子杀人有两个好处。一是绳子有两个把手,你可以在两个把手上都留下清晰的凶手指纹,方便警方的提证工作。二是用绳子杀人能够更容易让警方判断凶手是个左撇子。你曾是优秀的法医,你很清楚,如果你用刀杀人,即便你用的是左手,事后勘查现场时,法医也只能判断凶手用左手持刀杀人,由于缺乏右手的比照,无法完全判断凶手是个左撇子。而用绳子把人勒死,由于你故意让左手用力远大于右手,再加上一些你在现场故意使用左手操作的细微证据,法医很容易认定凶手是个左撇子。”
骆闻笑了笑:“如果真是我干的,我为什么要做得这么复杂?大部分人都用右手,我即便不伪造成左撇子,警方的调查工作量依然会很大。万一我伪造失败了呢?岂不是更容易露出马脚?”
“你不会伪造失败的,因为你是骆法医。”严良很直接地看着他。
“这算是对我专业技能的认可吗?呵呵。”骆闻叹息着摇摇头,把杯里的咖啡喝完。
“其次,你杀人后在被害人口中插上一根利群烟。这个举动看起来显得很古怪,其实最直接的想法才是最正确的。凶手是个抽利群烟的人。”
“我不抽烟。”骆闻平淡地应了句。
严良道:“可你想让警方认为凶手抽烟,而且抽的是利群烟。”
“有这必要吗?”
严良继续道:“你借用死者的身份,留下‘本地人’三个字,其实也应该按照最简单的理解,凶手就是杭市本地人。此外,你每次杀人后,都故意在现场留下一张充满挑衅口吻的‘请来抓我’的字条,就是想把案子闹得足够大。你很清楚,杭市这样一座大城市里,几乎每天都会有命案发生。你杀了人后,当然,区公安分局会很重视,会安排人手破案,但这对你来说完全不够。你需要做大案,需要引起更大的效应,需要让市局甚至省厅震惊,组织大量人手破案。所以你在现场留下这挑衅的四个字,目的就是逼迫警方把大量的警力投入到你这个案子的侦破中。你这招确实管用,命案现场留下‘请来抓我’这四个字,简直绝无仅有,第一起案子一出来,就立刻引起了媒体的高度关注,当然,也引起了警方高层的格外注意,随即安排大量人手组成专案组破案。”
骆闻淡淡一笑:“你既说我杀人,又说我故意想引起警方重视。我是不是能这么理解:在你看来,我既犯罪,也想早点被抓?”
严良点点头:“你确实是这么想的。”
骆闻笑道:“那也不用审我了,给我去做个精神鉴定,如果我是精神病,那么杀人也不会被判刑。”
“你的真实动机是想让警方去抓另一个凶手。”
骆闻嗤笑一声,并不说话。
严良抿了抿嘴,道:“八年前,你在北京出差结束回到宁市,下了飞机后,你发现家里电话打不通,你妻子的手机关机了。你在回家路上,又打给了你丈母娘,她说这几天没联系过女儿。你又打给你妻子的朋友,他们说这几天你妻子的手机都关机。你打到她单位,她单位说你妻子两天没来上班了。这一下,你急了,赶到家后,打开家门,发现家里空空如也,你妻子、你女儿,还有家里的一条狗都不见了。家里地板擦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你一眼望去,应该感觉这个家既新鲜,又陌生。那一刻,凭你的职业本能,你发现了家里的不正常。”
骆闻看着严良,微微咬着牙。
八年前他站在家门口那一刹那的感觉,直到现在,依旧宛如昨日。
他这一生中,从未有过那一瞬间的害怕,发自心底的害怕。那一份深藏心底的恐惧,八年来,不断将他从午夜睡梦中惊醒,他的面前总是冒出深不见底的那一套空房子,所有家具摆设,都擦得一尘不染。
“当时,你没有直接走进家里,而是很冷静地留在了外面,打电话给你的部门,让人带着勘查的工具仪器赶到了你家门口。随后,你和一位你认为能力最好、最细心的学生一起进了房子,对每一寸的地面进行了细致的勘查。那一次,你用尽了各种方法,把整个房子勘查了很多遍,从当天傍晚,一直持续到了第二天天亮。从当时卷宗你自己的记录上看,整个勘查过程还是发现了极其细微的线索的。第一,房子内的大部分地面,都被人用抹布用力地擦过了,没找到一个脚印。而你根据抹布擦地的施力情况判断,擦地的人用的是左手,而你妻子的习惯一向是用右手。第二,你几乎对整个房子都做了血迹显色反应,发现房子里没有出过血。第三,你在卫生间的水槽下方,找到了一小片灰烬和少量的灰质成分,事后,你通过实验室微物质鉴定,发现是烟灰,你又购买市面上的各种香烟,对之进行了燃烧后微物质比对,你通过微量元素的细小差别和烟纸燃烧后的不同成分判断,这里的烟灰属于利群烟。第四,你找遍了整个房子,最后,在卫生间水槽旁的瓷砖上,发现了一个指纹。这个指纹经确认,不是你妻子的,也不是你的,而是一个陌生的指纹。整个房子找遍了,就只找到这一个指纹。这些情况都是八年前你自己写在卷宗里的,你应该记得很清楚。”
骆闻点点头,道:“我记得很清楚。”
“你妻女和家里的一条狗都失踪了,家里发现了几条不正常的线索,你判断两天前你家里一定发生了某种意外,于是你在市局报案,做了登记。这部分的卷宗依然保存完好。由于你在宁市市局的地位,所以你报案后,局里很重视,连忙派了大量人手进行附近的人员走访工作,很快调查到有一名收废品的年轻人在案发后失踪了。你亲自去了那人的出租屋,提取了此人留在出租屋内的指纹,发现这个人的指纹和遗留在你家卫生间内的那一个完全相符,你又对他屋内的东西进行了详细勘查,确认他是左撇子,并且抽利群烟。利群烟是中档烟,而收废品的人大都抽很便宜的烟,此点显得很奇怪。随后,警方将这个人列为嫌疑人,经过对房东和其他几个相关人员的调查,他们说此人刚来两天,对他的印象很浅,只记得身高170厘米多点,体形略偏瘦,长相很普通,由于接触时间很短,无法描述出他的长相。但房东记得他来租房时聊了几句谈到过,他是杭市城西一带的农民。杭市人大部分都抽利群烟,所以你认为他是杭市城西一带的人是可信的。可惜八年前,手机还是相对的奢侈品,社会上大部分人没手机,否则房东租房一般都会留下对方的手机号码,一查身份立刻就清楚了,也就没有后面的这么多事了。”
骆闻默不作声。
严良继续道:“随后,你请求局里联系杭市的警方,协助查找这样的一个人。但由于线索太少,只知道对方是杭市城西一带人,二十多岁,身高、体形、长相很普通,抽利群烟,是个左撇子,尽管有他的指纹,但杭市的警方也根本无从查起。你先后多次恳求市局催促,但一来杭市不归宁市管,查找这样一个模糊的人难度太大,二来你家中门窗未发现被撬痕迹,所有地方都没发现血迹,所以无法以命案立案。不以命案立案,自然警方也不会投入足够的人力去查了。于是,这个人怎么都找不到了。”
骆闻抿着嘴唇,牙齿咬紧。
严良咳嗽一声,突然提高了语调,正色道:“可是谁也没有想到,你居然会犯下这么大的罪,杀害这么多的人。你犯罪的目的不是杀人,而是找人!当我想明白你这个目的时,坦白说,我整个人不寒而栗!”
严良激动地道:“我在警界这几十年,接触过各种各样的案子,看到过各种各样的凶手,见识过各种各样的犯罪动机。有的是意外,有的是为钱,有的是仇杀,有的是因情,有的是为了栽赃陷害。可是我做梦都没想到,竟然有人连续杀人不为别的,只为发动警察,帮他找出另一个人!
“关于你妻女失踪的真相,你一无所知,甚至对那个出现在你家中的人的情况,你知道的也很有限。你仅有的线索是他二十多岁、身高中等、左撇子、抽利群烟,是杭市城西一带的农民,有他的指纹。你为了用你一己之力,把这个人找出来,于是到了杭市城西,连续犯下命案,在每次犯罪中,都故意巧妙地留下这几条线索,除此之外的犯罪证据,都被你处理得一干二净。你很清楚,在这几条有限的证据面前,警方想破案,只有一条路可以走,那就是海量比对指纹,找出这个人。同时,你必须犯下惊天大案,才能迫使警方足够重视,投入足够的警力去比对指纹,帮你找人。所以你要嚣张地留下‘请来抓我’四个字,挑衅警方。你每杀一个人后,就等着警方去海量比对指纹。可惜,尽管警方每次都去周边比对了,却都没找到人。你认为杭市城西一带这个范围太大了,每次的比对往往也是在案发地附近进行,所以你不断在城西不同的区域犯罪,目的就是利用警方不断投入的警力,把整个城西的所有人的指纹比对个遍,帮你找出这个指纹的所有者来。
“所以,更多的犯罪细节都可以解释了。你很清楚,时隔多年,那个人的身高大致不会变,但他的体形也许变了,也许现在是个胖子了。你无法确定,你不知道对方的体重。所以你每次犯罪时,都处理了地上的脚印,避免让警方通过脚印确认出凶手的身高体重,从而在比对指纹时,可能会错过真正的那个人。但是经过四次犯罪后,警方依旧没找出那个人。你感到很着急,希望给警方提供更多的线索,更大范围地去比对。于是你在杀害孙红运时,原本他是在马路边的绿化带旁被你袭击的,你杀死他后,却把他拖过了绿化带,带到里面的水泥地上。你这么费力,只不过想借他的手,留下‘本地人’三个字,告诉警方,凶手是杭市本地人这一点。绿化带里的泥土很松软,根本无法写下足够清晰辨认的字。马路旁铺的地砖很硬,如果留下字,需要很大的力气,不符合一个临死挣扎的人的状态。于是,你只有把他拖到水泥地上,在那里才能最好地留下‘本地人’这三个字。而你要把他拖过绿化带,必然要踩到绿化带上,你不愿留下脚印,所以穿了他的鞋子,并模仿死者被拖行的足迹特征,把人拖过去,使受力分析无法准确判断你的身高体重。”
严良叹息一声,继续道:“其实,在你自己的内心中,我还是看到了一点点的良知。因为,你内心是厌恶犯罪的,过去你的思想是,无论什么理由的犯罪都是可耻的。可是你为了找寻妻女失踪的真相,为了找到那个出现在你家里的陌生男人,你还是选择了杀人,杀了很多人。从你自身角度出发,我相信,你也认为你是个自私的人。你为了寻找答案去杀人,可是以你的本性,你无法对普通人下手。于是,你用曾经的账号,登录了公安内网,专挑居住地登记在杭市城西一带的刑释人员下手。我已经找人查过,你虽然三年前辞职了,但你的账号一直有登录公安内网的情况。”
骆闻平静地道:“我虽然辞职了,但偶尔感兴趣,了解一下公安内部动态,这应该不算什么吧。如果不合规,停掉我的账号就行了。”
严良皱着眉望着他:“你还不认罪吗?”
骆闻笑了笑:“我觉得这个故事很新颖。”
这时,审讯室的门被敲了两下,记录员起身去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