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雪心里感到一丝安慰,还好,它们终于被保留了下来。
开过教场山,这个印象中地处偏远曾作为法场的地方,如今因小城的扩建而位于市中心,绿树葱茏,亭台矗立,也成了一个地标性的公园。
车开上解放大街,这条街道已经拓宽了,她看到两边都是崭新的商务大楼、窗明几净的落地橱窗,以前的百货大楼、早夜商店、电影院都统统不见了。她来回张望着,问道:“以前的新华书店呢?”
“早搬掉了。”他说道,“我也不知道搬去了哪里。”
炎雪有些怅然,想起以前新华书店可是在小城里最繁华街道的最中心位置,是他们放了学很喜欢去的地方之一,现在竟然不知道搬到了哪个角落。
“这是西门桥。”他说着,开上一座毫不起眼的水泥桥。
“什么?”她急急打开车窗,冒着雨探出头去张望,只见一座不起眼的小桥在她身后快速退去。记忆里,它可是一座“大”桥啊,每次上下学时经过,上坡时可是要弓起背、“吭哧吭哧”用力蹬自行车踏板,下坡时又要紧紧握住刹车,生怕俯冲得太快太猛,她还记得那个雨天自己下坡时就在这里摔了一跤……
车子驶入狭小的陈家弄,放慢了速度。他开到前面一个广场停了车,他们再下车往回走。炎雪环视四周,猜到这一片全是古色古香的仿宋建筑的休闲娱乐广场应该就是以前的老城区。那绵延相接的覆了瓦片的屋檐、贮满“天落水”的瓦缸、洒落阳光的天井、弯弯曲曲的青石板小路……都消失了,只留下她心底里久远到发白的画面。
陆义阳带着她,走回陈家弄,在一栋老公房前停下。
“这一带水泥五孔板建造的老公房,明年底前全部要拆除。”他领着她走进去,走到那个门洞口。炎雪不禁有些恍惚起来,仿佛看见自己还是9岁时的模样,在那个严han的冬天,第一次走进这里,脸上是一片对未来的茫然无知。
陆义阳已经掏出钥匙,去开左手边的铝合金防盗门,门上贴满了巴掌大的小广告。炎雪回头,看见自己家的木门外也早装了一扇铝合金门,简易得好像一脚就能踢开。
门打开,一股子霉味冲鼻而出,使她忍不住捂住脸。他开了灯,昏黄灯光照着满屋子的灰尘、七倒八歪的桌椅。
“我们这房子出租了十年,一直想卖掉,二十几万都没人要,现在好了,要拆迁,一下子补偿给我们七十万。”他说着,跨过一条倒了的凳子,走到他自己的房间里去。
炎雪跟着进去,看见那床、书桌、书柜还在,只是破烂得不成样子了。他开了门,走到院子里去。雨还在下,她撑了伞,站在院子中间,打量四周,透过十字形孔洞,看到隔壁自己房间的门没关上,在风里“啪啪”地响着。
炎雪觉得,自己是站在一片废墟之中。时间的废墟,记忆的废墟,人生的废墟。她的心里有什么被轻轻掩埋掉了,有什么已经积了灰,有什么已经被遗忘了。
从陈家弄出来,他送她回饭店,问她打算什么时候去给她父亲上坟。她说等天晴吧。他不再问,她也不再说什么。谁都明白等上坟回来,她就要走了。
第二天起来,天仍是下着雨。陆义阳带她去看以前的小学,其实哪里还有小学呢?早就成了一个小区,连带周围的弄堂和老房子都拆掉了。他们又去了以前的中学,如今已经成了老年大学,好在大礼堂、图书馆和篮球场都还在。他打了伞,替她挡着雨,就这样并肩、沉默着在校园里走。
宣传栏已经拆掉了,还有食堂和教学楼前的花坛,都不见了。他们要寻找的记忆,像被雨水打湿了的纸笺,连着字都化开了,拾不起来。
出了校园,炎雪说想去大操场走走。陆义阳陪着她过去,然而她看到的只是一座大楼。她站住,遥遥地望着。
“前年我陪我妈回来的时候,我来过这里,它还在。”他有些遗憾地说道。
他问她还想去什么地方看看,她想了一下,说“乌山”。他开着车带她过去,停在一个工地边上,指了远处的半壁残石道:“就剩那一点了。”
石头脚下,是偌大的工地,采石机日夜不停“轰轰”地响着。
一瞬间,炎雪问自己,她为什么要回来。
陆义阳调转车头,问她还想看什么。她毫不犹豫地说“没有了”。她累了,只想回饭店休息。和昨天的告别一样,他们对视一眼,只简单说了“再见”,喉咙里似是压着千言万语,然而待细细思量,却又是无语。
没有药,她一晚上都是睡睡醒醒,很早便起来,拉开窗帘,看见阳光照得雨雾都散开了,清晰地露出周围房舍的顶来。一眼望去,小城还是那个小城,却不是她记忆之中的那个小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