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着以后打雷一般的鼾声……半夜里我睡得不安稳,他一伸手,就能将暖和的大手掌盖在我的身上,温柔地抚摸我的小脸。而如今这簇新、宽敞、明亮的新房子里,到处都是空的,冷的,我一转身,等待我的不再是一个宽厚温暖的怀抱,而只是暗夜里冷到骨头里的空气。
从卫生间里出来,我没有再回自己的卧室,而是钻到了妈妈的被窝里。我在她的枕边,和这半年来每一个夜晚一样,又摸到了一滩湿漉漉的泪水。
我很早就醒来了,却要等妈妈上班去以后,才慢吞吞地从床上爬起来,穿衣,洗漱。这个早晨感觉比昨日还要冷,冷得从被窝里带出来的那点热量,一忽忽就散发掉了。水龙头是冷的,自来水是冷的,搪瓷脸盆是冷的,牙刷是冷的,毛巾是冷的,连筷子和勺子也都是冷的。我的十个指头都被冻得麻麻的,筷子几次要从指尖滑下来,都被我用牙齿咬住了。我从未经历过这样冷的冬天。脑子也好像被冻成了冰疙瘩,一点也不想起来自己想要做什么。
吃了妈妈放在棉衣窠子里保温的泡饭,我坐在桌子边发了一会儿呆,这才起身往自己的房间里去了。我走得很拘谨,倒不是因为冷,而是还不能习惯在这个新房子里的生活,它的每一个角落、每一根线条都还不是我所熟悉的。很长一段时间以后,我才会明白,其实我一直不能习惯的并不是这房子,而是没有了爸爸、只剩下我和妈妈两个人的生活。而在起初,我只觉得这房子里到处是陌生的、冰冷的气味,它还不完全属于我。
我走到房间里,在书桌前坐下,目光懒殆地看向窗外——就在这时,我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在片刻的愣怔之后,我的脑子仿佛突然间活了过来,无数的脑细胞开始活跃、舞蹈,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兴奋、惊喜、激动爆发出来,将我从情绪的低谷一下子推送到了云端之上——我“啊啊”大叫着,开了门,一下跳到雪地之中。
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外头整个地成了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地上、墙头、对面的屋檐上,早积起了一层厚雪。我低头,看见双脚深陷在雪中,雪在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叫声。我抬头,看见落到掌心中的雪片又大又轻,是书本中所描述的真正的鹅毛大雪。我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雪,在我的记忆里,南方的雪就是那一阵阵的雪子,从满布的乌云中阴恻恻地落下,一俟落地便化成了水。我从不知道,雪这样美,且是有生命的。
就在我想四仰八叉地躺倒在雪地上的时候,一转眼,我看见和隔壁相隔的用红砖砌成十字形花纹的矮墙上,堆着一个小雪人!我兴奋地大叫一声,跳了起来去看它。只见它的两只眼珠子是用亮晶晶的玻璃弹珠做的,它的鼻子是半根胡萝卜,嘴巴则是一根红辣椒,它的头顶上还戴着一顶圆锥形的帽子!我正对着它看个不够,忽然觉得不对劲,一扭头,吓得差点尖叫,墙洞对面,正有一双眼睛盯着我看。
见吓到了我,他有些不好意思,轻声道:“是我。”然后从靠墙的水泥板洗衣台爬上来,趴到墙头上,鼻子和胖乎乎的脸颊冻得通红,头发和眉毛上都是一层白,只是那双眼睛,却是又黑又亮,炯炯有神。
他俯瞰着我,笑眯眯地道:“我是陆义阳,你叫什么名字?”他一边说着,一边还用手指头在空气里一笔一划地写着字。
我有点生气被他吓到,但是看看那个小雪人,还是忍不住开口道:“是你堆的吗?”
他问道:“喜欢吗?”
我点点头。
他再接再厉地问道:“小雪,这下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了吧?”
我“噗哧”一声笑出来:“你都知道我叫小雪了,还问我干嘛?”
他搔搔乱糟糟的、长得像鸟窝似的头发,说道:“我问的是你的大名嘛。”
我看着那个小雪人,道:“你教我堆雪人,我就告诉你。”
“哈哈,”他大笑起来,露出一排很白的牙齿,“那还不简单!”他说着,就在墙头上大把大把地撸起雪来。
我也帮着捏了一个雪球,却发觉那雪真是冰冷的,立时把我的手指冻得发红发麻。我马上丢了雪球,搓着手直呵气,一边看他用红肿得像是胡萝卜一般的手指,起劲地堆着,还咧嘴冲我一笑。
忽然,从屋子里传来一声叫唤:“义阳!”他脸上登时变色,说道:“糟了,我妈来了。”一溜烟地从墙头溜了下去,飞快地拍了拍袖子和衣服上的雪,打开门就逃回去了。
我又变成了一个人,只有小雪人陪着我。我听见从他家里传出几句骂声,不禁有些同情地想,让他害怕成这样的妈妈,还不知道是个怎样凶神恶煞的妇女呢。
南方的雪总是不长久的。没过几天,太阳一出来,雪便开始融化。我眼睁睁看着那墙头上的雪人,越变越小,微笑渐渐消失——先是鼻子掉了下来,接着是眼珠子一个一个掉了下来,然后是嘴巴掉了下来。每天晚上,我听着窗外雪化时“嘀嗒”流淌的声音,心里充满了无法言说的伤感。当那天傍晚,我最后看到它的时候,它的脑袋已经不见了,掉到地上摔成了一堆碎冰,它的身体不停地淌着水,很快化作了一滩水迹。最后,连水迹也蒸发掉了。
我莫名地难过起来。陆义阳趴在墙头上,手心里攥着那两颗玻璃弹珠,安慰我道:“小雪,明年还会下大雪的,很大很大的雪。”
“真的么?有多大呢?”我抬起泪汪汪的眼睛看他。
他尽力张开双臂,舞动着,说道:“那么大,那么大。”
明知道不可能,但是因为他的样子太过滑稽,我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他看见我笑了,也“呵呵”地笑起来,手心里那两颗珠子被攥得“咯吱咯吱”直响。谁也不曾想到,当大雪再次降临我们这个南方小城,已是九年以后的事了。
我不知道,那个时候,妈妈正站在她房间的窗户后面看着我们。等我回到家里,吃了晚饭,妈妈忽然对我说道:“我们搬来这里也好几天了,去拜访一下隔壁邻居好吗?”我想到她说的邻居,应该就是那个给我堆雪人的陆义阳,便点了点头。
妈妈拿了单位里发的年货,香肠、鸡蛋,带着我去敲门。来开门的是一个中年女人,见了我们一愣,但很快就反应过来,热情地请我们进去。她是瘦高个子,方脸颊,有一种南方女人身上不常见的线条硬朗的感觉,神色却是很温婉,一点也没有我之前想象的那么凶神恶煞。她用普通话招呼我们。我们很快知道,原来她真的是北方人,是陆义阳的爸爸在北方当兵的时候认识结婚的,跟着他转业回南方生活。
陆义阳和他爸爸也都在家,见了我们,都站了起来。他爸爸是当地人,用方言跟我们打招呼,又叫老婆去倒茶,叫陆义阳拿水果给我们吃。他中等个子,跟老婆差不多高,身板却很敦厚结实,说话声音也很洪亮,笑起来会习惯性地眯起眼睛,眼角皱起一堆的褶子。
我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