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时节,春意阑珊。熏风拂过桑府后院的青石小径,吹起檐下系着的铜铃细碎作响。
桑折枝正坐在窗楣前,对着眼前的菱花镜将发上珠翠卸下。
累丝步摇、烧蓝珠花、鎏金掩鬓……直至最后一支红玉簪子放在妆台上,一头青丝如墨泄下,落满双肩。
丫鬟紫珠忍着眼泪,以象牙梳子为她顺了顺长发,挽起一个简单的少女发髻。
临到要束发了,紫珠却没去碰那些华贵的簪子,而是颤抖着手,去拿旁侧一截新折的桃花枝。
她的指尖刚触到微糙的树皮,忍了许久的眼泪便簌簌而下:“姑娘,您再去求求夫人,求她让您留在府上。”
闺房里一时静谧无声,唯有紫珠与半夏低低的啜泣声断续响起。
一切的变故,始于三日前的深夜。
彼时,桑折枝已经歇下,还是紫珠进来将她唤醒,说是夫人身边的孙嬷嬷过来传话,让她立时往前院里去。有急事要与她商量。
桑折枝朦胧醒来,只来得及清水净面,便匆匆更衣走到花厅。
方绕过十二面玳瑁屏风,却见厅内灯火通明,桑家人各怀心思的视线齐齐打在她身上,像是要将她钉穿在照壁。
也正是在那个微寒的雨夜里,折枝得知自己并非是桑家子嗣。
深夜递来的一封书信,揭开了当年往事。
十数年前,当时还是县衙主簿的桑砚右迁县令,拖家带口去荆县走马上任。
途中大雨,进退不得。情急之下,只好举家在破庙栖身,以待雨停。
谁知雨势转急,破庙里又闯进来一对躲雨的夫妻。
其中男子容貌英武,怀利刃在身,自称是躲避战乱的江湖人。而他的夫人戴着幕离看不清容貌,却能看见腹部已经高高隆起,显然是身怀六甲已近临盆。
破庙无主,桑砚也不好强行赶人,只好勉强寒暄了几句,又暗中吩咐家人们小心这等江湖莽汉。只等着雨势转小,便立刻携家眷离开。
熟料,几道惊雷过后,两位夫人动了胎气,同时生产。
而心怀不轨的江湖客趁着天黑人乱,悄悄换过了两家婴孩。
江湖客生的女儿,被当做戚氏的女儿,留在桑府千娇百宠长大。即便是中途继室柳氏过门,也从未苛待过分毫。
而戚氏生的儿子,却被江湖客带走,直到十数年后才查清了自己的身世,亲笔书信一封,阐明因果,告之桑家人,自己将会在三日之后,前来桑府认回家门。
而这个孩子,便是如今朝中一手遮天的佞臣,谢钰。
自那夜之后,京中不知是谁传出了消息。
昔日人人追捧的桑家贵女转瞬跌入泥泞,京中曾有意向桑府提亲的人家个个偃旗息鼓,倒是左丞相府的管家亲自递了帖子过来。说是有意纳折枝为妾。
折枝却知道,这递来的,并非高枝,而是一张引她入泥沼的网。
左相今年已过花甲,府里的姨娘二十余人,最小的,却不过十三岁。
府中的大娘子也是个不容人的。听闻一旦左相多往哪个姨娘房里去了几趟,隔日大娘子必定将人唤到跟前来百般磋磨。听闻今年开春的时候,还生生打死了一位。对外只说是暴死,一卷破席丢到了乱葬岗上,任野狗啃食。
最后还是守义庄的老者心善,寻了个地葬了她。
听说入殓的时候,那卷破席散开,里头的女子通身暗红色的鞭痕,已没了半块好皮。
当时她还为这位苦命的女子叹息过几声,不曾想,今日却要步她的后尘。
桑折枝轻垂下眼,忍住眸底的泪意,柔声安慰一旁的紫珠与半夏。
“会有法子的。”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话里的真假,折枝的语声方落,外头便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