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羽摇摇头,不知他为何会这么问。
阎王又说:“所谓‘因果报应’,乃是六道运行的基本规则之一。只不过有现世报和隔世报之分。地狱道的存在,表面上说是为了起到警戒、震慑世人的作用,让他们别做坏事。可实际上,若是真的不想人做坏事,只有现世报才是管用的。
“或者如你所说,来到地狱里时保留前世的记忆,让众生知道哪里做错了。离开地狱时,也带上地狱的回忆,才能真正起到警戒的作用。”
魅羽点点头。这个阎王不糊涂啊。
“因为大部分人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来生如何,谁知道呢?自然是当下活得痛快要紧。所以六道一直以来的情况是,该作恶的还作恶,死后投身到地狱莫名其妙地受苦。受完苦,投胎去到其他道后又忘了,再继续作新的恶。如此循环往复,无穷无尽。”
说到这里他笑了。“所以六道过了这么些年,不还是热热闹闹地转着?哪个道也都满满的,不缺玩家。能够从苦海中了悟解脱,能够跳出三界外修成神仙罗汉菩萨佛的,才有几个?”
如此说来,魅羽心想,也难怪有那么多人对天庭不满了,包括她的兮远师父在内。只是为何要有六道的存在呢?佛经上说,众生无始劫来都是佛,只因迷失了自性,“以假当真”,才永世在这轮回中受苦。
每次读到这里她都会想,既然已经是佛,又因何突然迷失自性,掉进这六道轮里来?是谁设计的六道,又是谁希望众生永远迷失在里面出不去呢?
另外,倘若她能相信迦叶和百石的话,相信陌岩就是现世佛,三十年前来人间渡劫。为何要来渡劫,有什么好处,是他自愿的还是被逼的?这些问题若是有天能再见到那个“丁长老”,定要仔细问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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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沉默了一会儿。阎王向前探了探身,盯着她问:“你费了这么多功夫来见我,该不会就是来告诉我这件事的吧?”
魅羽目光低垂,没有看他。是的,她千辛万苦跑到地狱道、来见阎王爷,目的是探寻陌岩的转世。可真到了这一刻,她又怯了。
她害怕。无论比起同辈人来见过多少世面、学了多少本事,在这件事上,她并不比普通的大姑娘小媳妇要强多少。她怕万一没有答案,那她真不知下一步该怎么走了。
可也只能鼓起勇气,把陌岩这件事简略地叙述了一遍。
“这个嘛,”阎王听后叹了口气,“我可以帮你查,但结果多半会让你失望。”
果然,魅羽的心沉了下去,她就知道自己不会有这么好的运气。就知道什么事一到了自己这里,就要难上一万倍。
别人从娘胎里生出来,遇到心上人,结婚生子,一辈子就过去了。而一旦轮到她,就得东奔西跑,就得出生入死、求神问佛,也不能得偿所愿。
但终究得亲眼看了才能死心。“还是……请查下吧。”
阎王站起身来,走到背后的平滑石面前站定。用手触了一下石面,上面便出现了两个小框框。
他拿手指在第一个框框里写了“人道”二字,又在第二个里面写了“陌岩”二字。框框下方立刻出现了二十几行小字,每一行打头都是陌岩这个名字,后面有不同的注解。前世是什么朝代、做什么营生的,目前这一世又是谁。
可独独前世为“龙螈寺堪布”的那个陌岩,当下是空的,什么也没有。
为什么会这样?魅羽想问,但觉连出声的力气都没有了,大病初愈一般抱着熟睡的小川靠在椅子背上。
阎王像是知道她的疑问,坐回她的面前,同情地望着她说:“因为佛国的事,不归我们管呐。据我所知,六道这个机制是这么设定的——每个众生,每做一件事,甚至动一个念,在这个机制里就会有个相应的数字,或增或减。当死亡到来时,根据这个数字,就能决定他去哪个道、来世有多大的福报。
“当然,具体投胎为何人,还需考虑多种因素。比如他和谁是仇家,和谁有恩、有缘分,这些都要放进去计算。所以很多人找我来问下世,其实不到生命中的最后一刻,我也是不知道的。”
魅羽耳中听着他的话。这些关于生死轮回的细节是她从小就很好奇的,但此刻她已不再关心了。
“总言之,普通人的转世是有迹可循的。而你问的这个人,属于六道外的神佛来渡劫。一开始就是横插进来的,一切都是由佛国来安排。六道中既然原本没有这个生灵,也就没有一个相应的数字来记载他的善恶。反正渡劫完毕他就哪儿来的回哪儿去了。
“现在突然出现这种意外,那他到底转世去了何处、成了何人,也就无从查起了。”
无从查起了……周围的一切瞬间变得很远、变得不真实起来。她望着面前的桌子,却看到了万里之外,另一个世界中的另一张桌子。看到他在灯下伏案疾书的样子,那专注又平静的神情。
没有写完的那三本书此刻还在自己的包袱里,却就这样,永别了。哪怕在今后的某生某世再遇到这个人,也不会记得、也无从知道面前的这个陌路,曾是自己刻骨铭心、上天入地想要找寻的那个。
“打扰了。”她小心地抱起熟睡中的小川,站起身朝门口走去。
“等等,”阎王在背后叫住她,像是没料到她突然就这么走了。“总不能白收你的礼。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比如,你自己的前世?”
“没有了。”她没有回头,只是摇了摇头。“无所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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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阎王庙那扇橘色的木门里出来时,暮色已深。菜市场的顾客都走得差不多了。卖主们也匆忙地收拾着货摊,劳累一天后,准备回各自的家。
他们都有自己的家。可能很小、很破旧。可能晚餐桌上没有多少花样,但饭一定是热的。等着他们回家的亲人多半没有什么武功和修为,但那又有什么关系?至少能在命运施舍的那可怜又短暂的若干年里,相依为伴。
小川还在熟睡。魅羽把他身上的毯子裹严实了些,朝长云坊的方向走去。天黑后起风了。出了城区,房屋变得稀疏起来。枯枝和碎石不断打在她的绣鞋和腿上。她一边走着,一边回想起自己一个月前参加评级时,在下半场唱的那首《扫院歌》。
“僧扫落叶把帚摇。石阶下,香炉前,尽是枯黄碎玉飘。寂寞古刹,见惯人间罗袖招。抬头望,澄空斜阳下,屋檐一角。
“转眼佳节日,香客如云堂前绕。转眼灯烛尽,夜半醒来梦已消。剪断青丝随枯叶,天涯海角去,不必念奴娇。
“犹忆讲经堂里,声声弥陀破宿业。藏经阁前,步步手印动九霄。喊一句佛号,承人世千年空明智。点一盏孤灯,照伊人万里路遥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