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烨立于司徒启身后,轻轻一嗤,张扬笑道:“如今熠弟已然是御林军之首了,这朝廷内外的禁军都要看着熠弟的脸色做事,谁敢多这个嘴,除非他不想要命了。”
那人从烛火中抬起头来,俊眼修眉,面似寒月,五官皆若斧凿刀刻,原是在熟悉不过的一张脸,不是叶弈又是谁?
叶弈速来知道司徒烨的飞扬跋扈,二人虽然是同父同母的嫡亲兄弟,却因自小不养在一处而关系生分,平日里便隔阂不断。面上不合,心里就更加不合,叶弈素日对司徒烨就没什么话,此刻更不与他计较,连看也不曾看他一眼,只是沉声回禀:“儿子依着父亲的要求逼出斋戒的陛下和皇后,陛下虽面有病色,精神却大致尚可,行为举止也并无不妥之处,至于皇后……皇后陪伴在陛下身侧,一切如常,并未有大的异样,还请父亲尽管放心。”
司徒启凝神道:“话虽如此,可那奏折之上的字的确蹊跷,绝不是王珩的手笔,在这普天之下,也只有卫昤安一个人可以替王珩批阅奏章,若不是王珩真的病入膏肓,又怎么会让一个女人为他代掌朝政呢?我怎么想都觉得蹊跷。”
司徒烨慢慢瞥一眼叶弈,漫不经心道:“说不定是那陛下一时发病不能应付,才让卫皇后代为批阅奏章的,等陛下略有好转,自然就不会让皇后再代劳了。”
司徒启缓缓摇头,笃定道:“只怕没那么简单……无论如何,卫昤安只要在宫中,这宫里宫外就片刻不能安宁,从李林钧再到安德乌,招招狠辣,从前是我一时大意,如今看来,这个人是不能不除了,”他主意已定,闷声唤道,“熠儿,此事交于你来办,务必斩草除根不能留下半点祸患。”
叶弈一时恍惚,灯下的面容上竟闪过了一丝微不可见的不忍和犹疑,淡淡地聚在眉心之中。
“熠弟这是怎么了?”司徒烨看着叶弈这迟疑的模样,自是不能放过这讥讽他的绝佳机会,便讥笑连连道,“难不成卫皇后天姿国色一笑倾城,让你有了怜香惜玉之情,故而犹疑纷纷不忍下手了?”
叶弈两耳一热,决然否认道:“没有的事,你不要瞎说。”
司徒烨笑得随意而放肆,像是随着疾风簌簌而摇的树枝枯叶。他岂会不知道叶弈的秉性?那长久的沉默已然是最好的答案,任凭叶弈再辩驳也不过是欲盖弥彰:“熠弟何必急着否认?无论是宫里还是宫外,卫皇后都是无出其右的当世绝色,莫说你,就连为兄我当初第一眼见她也被迷得五迷三道的,不怪你不忍心,毕竟这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可就是不知道你心里是更在乎父亲的千秋大业呢?还是一个卫昤安呢?”
叶弈震怒,一张脸几近崩裂,平日里最沉静的人此刻竟也有了几分薄怒,他狠狠抬起头,飞快地剜司徒烨一眼,低声喝道:“你在胡说些什么?”
司徒烨则一心要与他针锋相对,现下更是毫不示弱:“弟弟莫要恼怒,哥哥只是怕你在宫里的日子久了,都忘了自己本来叫什么了。你以为自己是谁?叶弈吗?真正的叶弈一年之前就死在我的剑下了,你还记得吗?司徒熠——我的好弟弟,你姓司徒,骨子里流着的可是我们司徒家的血!你可不要辜负了父亲为你的一番筹谋,不要辜负了父亲对你的信任!”
“好了,吵什么吵?多少年了,不见面还好,一见面就总是这么剑拔弩张的,都是嫡亲的兄弟,能不能消停一下?”司徒启在一边忍无可忍,怒道,“熠儿,烨儿好歹是你的兄长,你说话也要注意些分寸,总这么吵吵嚷嚷的,成个什么体统?”
叶弈俯首,只沉声为自己争辩道:“父亲莫要听信兄长的话,孩儿从未有片刻忘记自己身上的职责,孩儿是司徒家的儿子,身上流的是司徒家的高贵血脉,此生唯一宿命便是助父亲谋夺大业,兴我司徒一族,至于别的事情,孩儿不敢多想,也没有资格多想。”
司徒启一双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叶弈,眼底是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狐疑和忖度。叶弈素来冷静,一张脸也肃穆严整到了极点,此刻也是纹丝不动地摆在那里,教人看不出丝毫的异样,可司徒启的眉头依旧是皱了一皱,脸上却是一贯的不咸不淡的表情:“熠儿,你是为父手里的利剑,为父当初为了将你安插进王珩身边可谓是煞费苦心,这么些日子,你做的也很好,我相信,这次刺杀皇后之事,你可以做得更好,更干净。”
叶弈此次没有再迟疑:“自然,熠儿愿为父亲和司徒家族鞠躬尽瘁,乃至付诸生死。”
司徒启满意点头:“你明白最好,”他从袖间掏出一个珐琅绘双燕的描金小瓶,对眼前的叶弈低低道,“这里头是剧毒无比的断肠草粉末,粘上一点都会要人性命,且药效迅猛,即使华佗在世也无法回天。我要你将此药神不知鬼不觉地下在卫皇后的茶水之中,只需一盏茶的功夫,卫昤安就必死无疑。”
叶弈没有再犹疑,立即接过了那瓶药,看着上面双燕同飞的图样,他的双眉微不可见地蹙了一蹙,却在一瞬之间又恢复了那不咸不淡的神情,低低答了一声“孩儿遵命”,随即恭顺地退出了议政阁,只留司徒启和司徒烨在屋内,被通明的烛火拉长了身影。
“当初卫皇后在携芳殿坠楼,阿熠为了救她把自己伤得连续三天下不了床,要我说,卫皇后本就是咱们的眼中钉,直接掉下来摔死了更好,又何必要救?阿熠这么毫不犹豫地就救了她,可见他已生恻隐之心。如今阿熠这个样子,父亲却派他前去除掉皇后,您当真放心么?”司徒烨似笑非笑,一张脸暗地如鬼魅一般。
司徒启两手扣于鼻下,思索良久,道:“若他此次能除去卫昤安,则表明他还可堪大用,若不能……”他深深一叹,似是唏嘘似是痛惜,竟有了几分缠缠绵绵的意味蕴含在其中,“感情用事,情在理先,如此这般糊涂行事,终究是朽木一块,难成大事。”
司徒烨笑道:“父亲您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个弟弟从小就是这样,什么事都藏在心里,最是口是心非惯了的,心里越在乎什么就藏得越深越怕别人看见,心里越想要嘴上又偏偏说着不要,要他改?只怕难上加难。”
司徒启勾唇笑道:“所以为父心里一直更加中意你,你虽不及阿熠沉稳,更没有阿熠那样深的城府,可贵就贵在你从不感情用事,发起狠来全然不顾恩义情义,这样的性子才够硬够狠,才没有软肋可言,更加合我心意,至于阿熠……唉,历练了他这样久,却还是原来那个性子,只怕还是难堪大用,当真让我有些失望。”
司徒烨颇为得意,此刻更加低眉顺目道:“多谢父亲夸奖,可是此番……若阿熠不能成功除掉卫皇后,要再想除掉她可就是难上加难了,如果阿熠真的不忍心下手,咱们可要再留一招后手?以求一个万全之策?”
司徒启略一思索,遂点头道:“那是自然,从前我对熠儿还算放心,可如今……他竟然对卫昤安生了这样不该生的情分,那还谈什么成大事兴大业?如此无用,当真让我心寒!”
司徒烨“嘿嘿”一笑,在一旁恭顺道:“请父亲宽心,阿熠不行,再怎么还有我呢,若阿熠真的下不了手,孩儿自会帮他一把。孩儿会派我的人侍立在授章殿之外,若卫皇后按咱们的计划喝了那断肠草也就罢了,若没有,孩儿就让咱们豢养的武士张苻朝卫皇后发出暗箭,张苻是孩儿一手调教出来的人,箭术如神绝无虚箭,咱们再把那暗箭之上淋上毒药,不怕卫皇后不死。如此一来,即使阿熠一时心软,他也坏不了咱们的大计了——孩儿只是替父亲您不值啊,费了这么些年来调教阿熠,临了了要派上用场了,他却开始谈起情说起爱来了,莫说父亲,就是我也觉得荒唐啊。
灯火婉约,天阙迟暮,叶弈停在议政阁之前,听着里面父子二人的谈话,手里的佩剑握了又握,直至右手生疼。他深深吸气,看着满天滚滚的月光,不知在想什么,只看到那星一样的眼眸里,尽是满满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