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庭澜伸手将茶碗轻轻推了过去,缓声道:“不知道阁下前来,所为何事?”玄鳞没喝茶,他抬起眼皮,一瞬不瞬地看过去:“向您求个人。”“求个人?”吴庭澜饶有兴致的勾起唇,“说来听听。”玄鳞收回目光,手抵着下颌看去寥落的庭院。入了冬,万物萧索,就连草木繁盛的吴家也未能幸免,满院子,只剩下菊花开着,冷风一过,花枝摇颤。玄鳞缓声道:“王墨,是你吴家的人吧?”吴庭澜微怔,忖了许久,才想起来似乎是有这么个人,他手指摸上杯壁,轻轻摩挲:“不知玄爷要他,是何用处啊?”纳进门的小,好听了唤一声爷,不好听了和头牲畜无异,说发卖就发卖了。吴庭澜这般问,无非是想摸清用途,开个好价,顺道再满足下好奇心,毕竟眼前这位爷的身姿作派一看就非富即贵,怎么就瞧上那么个哥儿了。玄鳞心知肚明,他偏头看过去,一双眼又深又沉:“你问得太多了。”吴庭澜挑了把眉:“您也知道,这王墨与旁人并不相同,他是我大哥院儿里……”“我遇见他时,他已经被赶出门了,流落在外好不可怜,我有心救他,可他的身契压在吴家手里。”玄鳞落下腿,“你我省些虚与委蛇,直白开个价吧。”“玄爷敞亮,那我也不扯谎了,我家买他前后使了不少银子。”吴庭澜伸手比划了个数,“您高门显贵,别让我亏了本,三百两……不多吧?”玄鳞垂眸一笑,吴庭澜狮子大开口。可他不愿在这事儿上还一分的利,他的小墨,何止三百两。玄鳞伸手进宽大的袖子,缓缓掏出一物,呈在掌心上。拳头大小的夜光珠,晶莹剔透、流光溢彩,即便在白日里,也散着莹润的光泽。吴家掌玉,什么金贵东西没瞧过,就连寻常可见的屏风画上,也嵌着上好美玉,可吴庭澜还是忍不住咽了口唾沫。这物件儿,他只在旁的口中听说过,如今得以一见,才知如此珍奇。他不由得站起身,伸出手正想拿过来细瞧,玄鳞手腕轻转,夜光珠收进了袖子里,他微微抬起下颌:“不知这珠子……值不值个三百两?”“可太值了!”吴庭澜没摸着夜光珠,心痒难耐,他搓了把手,“玄爷当真愿意用这价值连城之物来换?”“价值连城?”玄鳞佯装着蹙了下眉,“不过一颗大了些、亮了些的珠子罢了。”吴庭澜估摸着他不懂行情,笑得见牙不见眼,忙拍了把手:“吴家内院儿的身契不在我手上,您稍等,我这就叫人取来。”不多会儿,就听踢踢踏踏一阵脚步声。还未见着人,香味已然顺着长风飘了过来。门口子先甩进来一张香帕子,紧接着,赵茹怜涂了脂粉的白脸露了出来,她提上裙摆,姿态婀娜地跨进了门,扭捏着,坐到了吴庭澜身侧的椅子上。玄鳞眉心紧皱,他就算再懒于理会吴家私事,可也知道这正堂规矩森严,断不会让个妾室随意进出。他看去吴庭澜,状若无意的道:“我怎么记得,二爷的正室是位男妻?”吴庭澜脸色明显一僵,还没说话,边上的赵茹怜饶有兴味的先开了口:“这位爷怎的关心起内宅私事儿了,莫不是同那闻公子也有些‘交情’?”玄鳞冷冷瞥了她一眼,他在吴家瘫着的那几年,这女人惯会冷嘲热讽,而今瞅她更是厌烦,若不是应了小墨的嘱托,他都懒得瞧她。玄鳞强压着烦躁,浅浅呼出一息:“算旧识。”赵茹怜挑了把眉,帕子掩住脸冷嗤了一声:“他啊高门大户住不舒坦,说什么都要走,只可怜了小三爷,跟着一块儿住冷屋了。”玄鳞微怔:“和吴庭泽?”啪的一声响,吴庭澜将茶碗落在了桌面上,他看去玄鳞,厌烦道:“不提他了,咱们说正事儿罢。”话音落,赵茹怜的豆蔻指甲在薄薄纸页上轻轻一拈,纸页落到了吴庭澜手里。同时,夜光珠也放到了桌面上。钱货两讫,互不相欠。玄鳞瞧着白纸黑字,眉心皱紧,就这一张薄纸,囹圄似的禁锢了人。他轻轻叠好了,收到了衣裳里。红木方桌的另一侧,吴庭澜看着这流光溢彩的夜光珠,眼睛都瞪直了,他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里,生怕碰坏了。赵茹怜葱白的手指紧紧攥着帕子,忍不住轻喘了一息,她倾身凑过去:“爷,给妾身也瞧瞧呢。”她声音温软,一股子媚态,那模样着实惹人心怜。吴庭澜瞧了她数眼,架不住小妇人的软语哀求,将夜光珠好生放进了她的手心里,不忘嘱咐道:“小心仔细着。”夜光珠莹润通透,辉华万千,赵茹怜瞧着这珠子,心里头不是滋味,慢慢的,竟生出了怨恨。她想不明白,这王墨究竟哪里好,清汤寡水的哥儿,既不好生养,又是个双腿尽废的瘸子,怎么就值得人用这么贵重的宝贝赎他。玄鳞正欲起身,却听道细嗓子响了起来:“这位爷,瞧您器宇不凡,定是位有身份的主,怎会为了那样的哥儿费尽心思……莫不是被骗了呀?”玄鳞薄唇抿紧,冷眼看过去:“那样的哥儿?”赵茹怜伸手抚了把鸦青的鬓发,软声道:“瞧着楚楚可怜,其实心思深的很,要么也不会勾得三院儿那汉子神魂颠倒,为了他忤逆不孝了。”玄鳞未语,就那么沉沉地睨着赵茹怜。他生的俊,可那俊里是高高在上的傲慢、不近生人的冷肃,尤其紧盯着人时,仿若出匣野兽,令人胆寒。赵茹怜不自觉的咽了口唾沫,就听玄鳞道:“王墨肯嫁给我,是我殚精竭虑、苦苦哀求才换来的,你这等大了肚子都进不了吴家门的下贱之人,又怎么会懂。”赵茹怜脸色腾的通红,她双目圆睁,急喊起来:“你、你!”玄鳞冷嗤一声,袖管之下,两指并拢,朝向赵茹怜的方向轻轻一点。就听“啪”的一声脆响,夜光珠掉落在地,登时碎作了齑粉。玄鳞撩起衣摆,跨门而出。却听身后一阵嘈杂乱响,怒骂声、告饶声、哭泣声……不绝于耳。玄鳞伸着长指揉了揉眉心,凉凉道:“聒噪。”车帘缓缓掀开,正露出王墨的小脸儿,他抱着狗子,软声道:“你回来了。”狗子听见动静,滴溜着圆滚滚的眼睛,朝着玄鳞“呜汪”了一声。也不知道咋的,玄鳞就感觉心口子热腾腾的。他孤身千年,无牵无挂,却不知道叫人等着、盼着,竟是这种滋味。他垂下眼睫,缓缓笑起来:“回来了。”玄鳞跨上车,坐到了王墨边上,伸长手臂,将人搂紧了。小哥儿满眼期待地望着他,小声问道:“拿到了吗?”玄鳞皱着眉,故意装得为难,眼瞧着王墨慢慢黯淡的眼睛,再不敢逗他,忙将怀里叠得四四方方的纸头子取了出来。王墨气鼓鼓的“哼”一声,伸手拿过来,将纸页轻轻打开了。他垂着头,眼睫打着颤,好半晌,才自纸页里抬起了头。一双大眼水润润的,像是浸着一汪湖,他声音颤抖着道:“我们……成亲吧。”闻声,玄鳞耳根子一热,连眼尾都起了片红。他装模作样地轻咳一声,可那唇角却如何都压不下去:“好,成亲。”回去的路,玄鳞没让车夫跟着,自己坐到了前头驾马。马鞭裹着长风,一阵咻鸣,马蹄踏在石板路上,踢踢的响。行了没多会儿,就在一处店铺前停下了。玄鳞跳下马车,将高头大马拴好,走到车前,掀开车帘子,他躬身瞧去里头,缓声道:“下车了。”王墨仰着头,狐疑地看向他:“还没到村子呀?”这次出来,没带王墨的小板车,他不好下地走。玄鳞利落地跨上马车,不顾小哥儿的挣扎,将人抱进了怀里。外头风冷,玄鳞怕王墨冻着,拿过车里的小被,将人一层层裹紧了。王墨想着自己这大的人了,被人抱着可是难看,他将头埋在玄鳞的肩膀上,小声问道:“是、是要干啥呀?”玄鳞伸手托着王墨的屁股,凑头到他耳朵边,哑声道:“你不是说成亲吗?总得买些东西吧,聘礼都没有。”王墨一愣,他以为的成亲,便是燃了香烛,拜过天地,就成了。却不想,这汉子还知道聘礼。玄鳞瞧着他傻乎乎的模样,不悦地皱紧眉:“是不是当我都不懂?我好歹也是纳了……”他伸着手指头给他数,“四房的人,怎会不懂。”玄鳞说是这般说,深算起来,他纳的这些小,没一个是他亲自张罗的,他懂的那些,也不过皮毛。可王墨听着,仍觉得心口子发酸。从前不计较的、不敢深想的,在确定了心意后,还是莫名的在意。他手臂搂紧汉子宽厚的肩膀,瓮声瓮气地道:“你纳过那多人啊,我才是你第四个……”玄鳞喉咙一哽,恨不能抽自己一巴掌。他慌张地解释:“那、那都是吴庭川纳的,我可清清白白就你一个。”王墨瞧着他紧张的脸,抿着唇笑起来,头埋在汉子的怀里:“嗯。”就这么抱着、搂着,两人一狗,逛了两个多时辰才回去。小小的一架马车,塞得满满当当。金器玉钗、龙凤花烛、花生红枣,就连瓷盘瓷碗都买了一套。王墨想着,其实不用买新的,上回汉子送的那套描花的都没咋用过。可玄鳞不应,他说这大的喜事儿,自己就成这一回亲,可得办得细致。方才在绸缎铺子,还定了套喜服,正红的料子,金线绣的龙凤成祥,娶妻才有的排场。玄鳞又叫裁缝给王墨量尺寸,定了几套平日穿的褂衫,冬时的棉袍,却独独没做成亲的嫁衣。俩人没明说,可却心照不宣。王墨有喜服,他打十二三岁一直做到出嫁前,一针一线亲绣的。东西塞得多,左边一个包袱、右边一个匣子,车里不多宽敞,狗子没地儿耍,委委屈屈蜷成了一个小毛团。王墨抱着刚买的、外头包着粗布的鸳鸯红喜被,心里头喜滋滋的。马车晃晃悠悠,不知过了多久,天都黑了下去,寒鸦啼破长风,咕嘎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