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墨的手指头紧紧抠着衣边,点了点头:“那、那今夜麻烦您了,我就先出去了。”老头儿一怔,紧问道:“天这般夜了,小公子是要去哪儿?”王墨眼睫颤了颤:“我、我去灶堂睡。”他话音落,炕头子一阵响。玄鳞缓缓坐起身,唇线拉得平直,他哑声道:“不必了,我出去就是。”老头儿一惊:“主上,您怎么起来了!快躺下、躺下。”王墨喉口一哽,忙抬头看过去。月光照不见的地界,一片黑沉沉。他瞧不清明,只能依稀分辨出一团模糊的轮廓,大抵是汉子强撑着坐了起来。不顾老头儿的劝阻,玄鳞一边粗声急喘一边挣扎着要下地。王墨抿住唇,牙齿紧咬,哽咽着喊道:“我、我不去外头了,你别闹了!”屋子里倏然安静了下来,汉子塌下肩膀,小心翼翼的瞧了眼王墨,翻回了炕上。老头儿一见这场面,不动声色地退到了墙角,他垂下头,轻声道:“主上、王公子,那老夫就先出去了。”嘎吱一声响,门轻轻关上了,月光照不进来,黑压压一片。王墨咽了口唾沫,手扒着地行到炕头子,摸索着将油灯点上。昏黄的一团光亮,照得不大的屋子亮堂起来。玄鳞后背靠着墙,偏头看过去,就见王墨伸长手,将油灯轻轻放到炕沿边,手扒着地缓缓退到了角落里。他心口子抽疼,哑声开了口:“你怕我。”那声音好低好沉,像是崖边的一颗石子,垂落进深不见底的寒潭里,咚的一声闷响,惊起阵阵涟漪。王墨抱着狗子,没有说话儿。地蛋儿不知道咋了,滴溜个眼珠子,轻轻蹭了蹭王墨的手臂。玄鳞难忍地呼出口气,伸手轻轻拍了拍炕面,艰涩着道:“小墨,你过来。”王墨眼睫微颤,别开了头,倒是没再不情愿汉子叫他「小墨」。玄鳞清楚,这小哥儿平日里看着温温和和,其实性子倔得很。他喉头滑滚,装着要死不活的咳了两嗓子,颤声道:“小墨,我伤得重,怕是活不长久了……”“你、你别胡说!”玄鳞干哑地叹了一息:“到时候我不在了,你会想我吗?”不在了……王墨根本不敢想,他手不自觉攥紧了,目光闪烁地瞧过去,那张将死之人惨白的脸上,眸子又深又沉,满眼的他。王墨再忍不住,颤声喊起来:“咋会不在了!你不是说你可厉害,最厉害了嘛!”他红着眼眶哭起来,可又不出声,就那么可怜巴巴的流眼泪,叫人不忍瞧。玄鳞心口子一慌,忙自炕上翻了下来,他伤在七寸,这一动,疼得眉心抽紧,可他没空管,伸手狠按住胸口,踉跄着走到了王墨身边。小哥儿皱着脸,慌张道:“你、你咋下地了?快躺回去。”玄鳞伸长手,将人搂进怀里,头一回,王墨没伸手打他,他缩着单薄的脊背,缓缓的、缓缓的靠在了玄鳞的肩膀上。俩人谁也没说话儿,就连地蛋儿都乖巧的,没发出一点儿动静。屋子里好静,仿佛油灯跳动的细碎噼叭声都清晰可闻。好半晌,王墨吸了吸鼻子,哽咽着开了口:“你、你不是说你比「魑魅魍魉」还厉害,咋会活不长久、咋会活不长久……”这是他俩在吴家时候说的话儿,那会子王墨去后院儿学字,玄鳞见不着他想得紧,逮了机会就要显摆一下,王墨全都记得。玄鳞难忍地抿了抿唇,哑声道:“怕我死啊?”王墨咬着嘴唇,轻轻点了点头。玄鳞垂眸笑起来,那表情不大,只有唇角微微弯了弯,他道:“我死了不正称了你的心意,再不来扰你了。”王墨没回他,却听“吧嗒”一声轻响,眼泪砸在了玄鳞的颈子上,好烫好烫。玄鳞心口子抽紧,又酸又苦,恨不能马上坦白,将王墨抱怀里哄好了,再不叫他哭。可是不行,就王墨这气性,若不是到了生离死别这一步,断不会将心里话同他说清楚。王墨垂着头,手指头抠着衣边,可怜巴巴的道:“你叫我去渡头,不管多难我都去了,就算我打柱子上摔下来断了腿,心里头也不怪你,我想着这都是意外,同你无关的。可是、可是不是,你早知道的……”玄鳞痛苦地呼出口气,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怎么解释王墨才肯信,却听小哥儿又道:“好,就算你说的什么另一个魂魄,神神鬼鬼都是真的,可这一年三个月,你去哪了、去哪儿了啊!”他抬起头,一双眼睛兔儿似的通红,眼泪顺着脸颊滚下来,湿了满脸。玄鳞喉头难忍地滚了滚:“不是不想找你,天雷伤了心脉,我破海出来沉入潭底,昏睡了一年多……”王墨怔愣的看着他,起初,还能忍着,小声地抽噎。直到玄鳞伸手过来,捧住他的脸,一下一下给他擦泪,王墨再忍不住哭出了声。大手缓缓包住了小哥儿圆乎乎的后脑勺,玄鳞将他往自己心口上压,即便碰着了伤口,也抱得紧紧的:“小墨,再信我一回,就一回,成吗?”“以前你守着我,现下换我守着你。”“我定对你好,生生世世。”王墨没应声,却伸着细瘦的手臂,紧紧环住了玄鳞劲瘦的腰,他压抑地哭起来:“你都要死了,我信不信你,有啥分别啊!”玄鳞眼睫轻颤,垂头亲在了王墨的发顶:“那你疼疼我,我兴许……还能活。”王墨傻乎乎地看向他:“还能活?”“啊……”玄鳞眉目舒展,轻声道,“你不叫我死,我不敢死啊。”终于,王墨放声大哭起来:“你别死,别死!你说过不会负我的!”这一夜,两人一狗都睡在了炕上,像在吴家那会子似的,紧紧偎在一块儿。玄鳞美滋滋想着,总算能抱着王墨舒舒服服睡一觉了,再不济,也该腻腻乎乎的互诉衷肠……可事与愿违,一大夜,他连指尖都没摸着。王墨怕碰了玄鳞的伤,躲得远远的,又生怕人夜里出事儿,熬得眼睛通红,也不敢睡。每隔一会儿,就伸小手到玄鳞鼻子下头摸一摸,待觉出气息了,才小心翼翼地抽回手,再巴巴守着。摸不能摸、抱不能抱,玄鳞心里头长草了似的燥,恨不得不装了,给小哥儿扒光了抱怀里蒙被睡觉。可是不成,谎是他撒的,他不好好圆回来,王墨肯定又要恼。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日头自山另一边缓缓升起,是新的一日了。王墨揉了把熬得通红的眼睛,自炕头子缓缓爬了起来,手还没摸到炕边,腕子一热,被人一把攥住了。玄鳞睁开眼,静静地瞧过去:“去哪儿?”王墨一愣:“你咋醒了呀!”见人撑着手臂要起身,他赶紧伸手按在汉子的腰腹,“我去找昨儿个那老伯,给你瞧瞧……”待反应过来手放在哪儿,王墨脸上一红,猛地抽回了手,可手上的触感却迟迟未消。好硬好硬啊,却又不硌得慌,那感觉,好像铺着丝绒毯子的石头块子,还挺好摸……意识到自己在想啥,王墨羞臊得厉害,他伸手揉了把滚烫的脸,不敢瞧人。王墨别着头,玄鳞没瞧见。他不多想放他走,可又找不出旁的借口,只得沉沉呼出口气:“那你早点儿回来。”话音落,俩人都怔住了。他那不情不愿的模样,像极了在吴家的时候。王墨出去做活儿、找闻笙说话儿,他就离不得人似的叫他早点儿回来。王墨耳朵尖儿通红,他咬着唇边,轻轻点了点头,瓮声瓮气道:“知道了,不叫你多等。”他将狗子抱过来,轻轻放到玄鳞的腿上:“地蛋儿陪你,省着你没意思。”狗子动了动毛耳朵,听话儿的“呜汪!”了一声,爪爪向前一伸,趴在了玄鳞的身上。板车嘎吱嘎吱的响,王墨轻轻打开了门。老头儿正站在清晨的薄雾里,晒太阳,他听见动静,缓缓睁开了眼:“王公子,您醒了?”想到昨夜的事,王墨有点儿不好意思,他伸手挠了挠颈子:“老伯,烦您进去瞧瞧。”屋子里,老头儿装模作样地捋了把胡子:“再养养,该就没什么大问题了。”玄鳞敞开的衣襟下,结实的胸膛上伤口可怖,却已经不流血了。王墨揪了一大夜的心,稍稍落了地,他抿了抿唇,软声问:“老伯,那、那他能吃东西吗?”老头儿不动声色地瞧了眼玄鳞,见人轻轻颔首,跟着点了点头。王墨小脸儿红扑扑的挂起笑:“您歇会儿,我这就做饭去。”玄鳞皱紧眉:“眼睛通红,过来再睡会儿,他去。”王墨一愣:“人家是客,咋能做饭呀,我去、我去!”他不待玄鳞说话儿,已经手扒着地,缓缓往外头行去了。老头儿瞧着王墨的小背影,摇着头一声叹息,多乖的小娃娃啊,还给他做饭。可惜道行浅啊道行浅,这么轻易就上当了。蓦地,就感觉一道冷冰冰的目光自炕头子冷箭似的看了过来,老头儿背脊一缩,恭恭敬敬的躬下身:“恭喜主上,得偿所愿。”玄鳞闭上眼,唇角浅浅弯了起来:“嗯。”家后院儿,王墨瞧着光秃秃的小菜园直皱眉头。这时节,天气越来越冷,已经不好种叶菜了,为了过冬,有些人家挖了地窖,将秋时收下的叶菜藏到地窖里,省着些吃,一家老小够吃到来年春。王墨干不了力气活,就算请人帮忙挖了地窖,他这双废腿,也不多好下地,干脆不做打算了。可他这个不多大的后院子,连个挡头都没有,储存不了啥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