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镇,清溪村。今儿个天气好,日头虽然不大,可风不冷。王墨坐在板车上,拿着个竹编的小筐子,到屋后的院子里摘菜。他村子里长大的,农家孩子,就爱在地里头忙活。摸着这黑土地,他心里头踏实。今年夏时,终于忍不得了,到市集上买了几包种子。他腿上不利索,便靠着一双手,扒拉着板车,翻土、播种、浇水。只旁的干一天的活计他得干上三天、五天。好在屋后的地界不大,他最多的又是时辰,种种菜,忙起来,倒也不老想着过去的事儿。这不到秋了,忙活了一季的蔬菜终于能收了,他心里头欢喜,叫上狗子一块儿下了地。地蛋儿在前头跑,在一片绿叶里撒欢儿。王墨怕它踩坏了菜,急声喊它:“臭狗子快出来,别踩了我的小白菜!”闻声,狗子站定了,动了动毛耳朵,一点儿不听话儿地又跳进了番柿子地里。王墨气得想捶它屁股,却听见外头有人喊他:“墨哥儿,在家没呢?”王墨一愣,忙扭过头应声:“在呢!门没关,你进来吧!”嘎吱一声门响,一个妇人挎着筐子,扭着胯进来了:“墨哥儿,你闲着吗?能帮我写幅字吗?”“闲着,这就来。”王墨腿脚不方便,做不了重活,平日里种种菜,绣绣小零碎,倒也能过活。今年年节,他写了张福字贴在门头子,乡里乡亲才知道这破落村子竟然住进个秀才。大家伙央着王墨给写写东西,春联、福字啥都有。村里人穷,拿不出铜板,便拿了肉蛋换,倒也不叫王墨亏着。好半晌,一道吱吱嘎嘎的轮车声起,王墨终于手扒拉着土面,缓缓行了出来。大门口子,玄鳞紧紧攥着拳头,他在脑中想过千百种重逢的场面,欢喜的、雀跃的……可在瞧见人的刹那,只感觉脑中“嗡”的一片白,心口子擂鼓般震动,呼吸都凝住了。那些隐秘的、压在心底被忘却的记忆,潮水一样汹涌澎湃,快要将玄鳞吞没了。他看着王墨,脑中全是两人在一起的画面。过去漫长无际的度日如年里,他活死人似的瘫了三年,是这小哥儿跪在他跟前,说要好生待他。那会子,他干瘦的一把枯柴,是他一口饭一口汤,硬生生给喂回来的。他背后烂到骨的腐疮,是他寻了大夫,熬了中药,一点点养好的。他坐不起来、下不得地,时常尿得被子褥子一片湿,是他单薄的身子伏在他身前,背着他上炕下炕,从无怨言。四轮车新打的轮子、炕头子墙上的木头扶手、枕头边的孔明锁、蛟绣的卷轴画,还有摔断的双腿……数不清的长夜里,相互依偎的情谊、缠绵悱恻的情愫,像一把烈火,将玄鳞荒草一般的心口子熊熊燃烧。“你好好的,比啥都强。”“抱着爷,我踏实。”“真想和爷过一辈子。”“我不负你。”玄鳞想不管不顾地奔过去,将人拥进怀里,塞进心窝子,可是不成。他不是吴庭川,就算他将事情全部说清,他会信吗?一条妖蛇,占了人身,天大的荒唐。就算他行了大运,王墨肯信。可那个让他废了双腿,过得如此艰难的人,是自己啊。天杀的自己。玄鳞沉默地看着王墨,他瘦小的身子,比初见时还要凹陷的脸颊,残废的双腿……手紧紧握作拳头,浑身遏制不住地颤抖。他石樽一样立在那儿,甚至不知道自己流了泪。还是身边的妇人瞧见了,惊诧地开了口:“哎呀这是咋了,咋还哭上了!”玄鳞这才惊觉眼泪湿了脸,仓皇地抬起手擦掉了。秋风萧瑟,卷着落叶扑簌簌地刮过来,冷飕飕的。王墨仰头瞧着汉子,好半晌,才狐疑地问道:“这位公子,也是来找我的吗?”这人实在太惹眼了,长身玉立仙鹤似的,往那一站便知道是位有身份的爷。还有那模样,一张顶俊顶俊的脸,甚至可以用秀丽来形容,可眉宇间一股子英气,没一丝一毫的矫作之态,像是凛冬颓败天地间傲然的一棵青松,风华正盛。王墨可以肯定,他从没见过他,这样姿容绝色的一张脸,看过一眼,定是难忘的。可既然不相识,他又因何对着自己泪流满面。见人不语,王墨皱紧眉,又问了一遍:“公子,您是来找我的吗?”玄鳞还没开口,却听一阵脚步声哒哒哒地响了起来,地蛋子疾箭一般狂奔而出。狗子和妇人熟,倒是没叫,可一抬眼,正瞧见了大门口子的玄鳞。它一愣,立马怒目而视,身子弯作长弓,长毛炸起,喉咙里发出低低沉沉的吼叫。王墨一惊,忙出声喝道:“地蛋儿!别乱叫!”边上的妇人也往前挡了挡,瞧向玄鳞道:“你甭怕啊,它见了生人就这样,等熟了……”话音还没落,就见狗子一愣,缓缓收了炸开的长毛。它一动不动地瞪着玄鳞,目光闪烁,又不可置信地垂下头,嗅了嗅地。终于,“呜汪”一声清脆地吠,狗子越过妇人,朝向玄鳞径直奔了过去。它双目放光,尾巴摇得飞快,抬起前爪就往玄鳞身上扑:“呜汪呜汪!”玄鳞垂下眼睫,眉宇间是微不可察的惊诧。好半晌,他缓缓伸出手,摸了摸狗子的毛脑瓜,你……认出我来了。地蛋儿被摸了头,喉间呼噜噜响,兴奋地仰头蹭他。它将前爪落回地上,围着玄鳞转了几个圈,见人一直不动地儿,急得张嘴咬住他的衣摆,拖着人往院里进。一直拖到了王墨跟前,才松了口,欢实地叫:“呜汪!”边上的妇人瞧得眼睛都直了,她啧啧称奇:“哎哟真是破天荒了,地蛋儿从没这样过吧!”最难的这两年,狗子一直陪在王墨身边。跟着他去了渡头,到了这人地生疏的村子,见了吴家下人的凶恶,也瞧了王墨的寻死觅活。它虽不能说话儿,却什么都懂。它从个见谁都亲、没心没肺的傻狗,变作了如今的战战兢兢,瞧谁都防备。可方才,它竟对个陌生人,表现出了从未有过的亲昵。王墨狐疑地将狗子搂进怀里,仰头瞧去眼前的汉子:“对不住啊,它平日里不这样的,给你衣裳弄脏了吧。”玄鳞瞧着他疏离的态度,心口子像是被利剑穿透似的疼,他眉心成川,难耐的呼出口气。王墨瞧他这模样,想来他是恼怒的,他心里过意不去,轻声问道:“先拍一拍,要实在不成……您回头脱下来,我给您洗干净。”边上的妇人见他一直不说话儿,急道:“哎哟你这汉子,咋还哑巴不说话儿了。”玄鳞自怔忪里抽回了神,他喉头滚起,瞧向王墨,沉声道:“不碍事。”好低好沉的一把嗓,像是空谷幽涧里投进了一颗石子,咚的一声,沉入了潭底。王墨不自觉的脸上起热,他轻轻点了点头,又问道:“那您过来,也是想要副字吗?”玄鳞抿紧唇,好半晌说不出话儿来,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眼下早已物是人非,他也不是那个瘫在炕上的汉子,王墨……认不得他了。他沉沉呼吸,艰涩地开口:“嗯。”闻言,王墨轻轻垂下眼睫:“那、那便随我进来吧。”说罢,王墨伸手摸着地,车轮滚动起来,碾着土面吱吱嘎嘎地响。玄鳞瞧着他圆乎乎的后脑勺,单薄的身子,费劲儿扒着地的模样,疼得心快要裂开了。他难忍地咽了口唾沫,后齿紧咬,抬起步子跟着一道进了门。不大的屋子,简陋得不成样子,一眼就望到了底。一张火炕,一张方桌,一把椅子,再无他物。王墨到桌子下,拍了拍手上的土,伸手扒住椅面,手臂使劲儿,想要爬上去。他这模样,其实趴在地上写字最是方便,可他心里头不情愿,宁可狼狈地爬上椅子,也想同个寻常人一样,端正地坐在桌案前。椅子没固定,不多稳当,王墨爬了几次都上不去。平日里,都是地蛋儿在边上帮衬着,今儿个也不知道咋了,这狗子偏是不过来,窝在角落里,滴溜个眼珠子,一会儿瞧瞧王墨,一会儿瞧瞧那汉子。王墨回过头正要喊它,忽然,一双大手自他背后伸了过来,想要抱他上去。王墨起初以为是刘婶子,可一偏头,却与汉子四目相接,对了个正着,他一惊,慌忙开口道:“别!”玄鳞愕然,指尖的温度一闪即逝,他缓缓抽回了手。边上的妇人眉心拧紧,嗔怪道:“你这汉子咋这不懂分寸,他一个寡身的哥儿,你就动手动脚的!”说着,她将手臂上的筐子落到了桌面上,挤开玄鳞,挨到了王墨身边。玄鳞站在一边,心口子不住地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