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下了雨,忒黑,王墨又担心着爷,没心思多瞧,他想了又想,照实了说:“瞧见小三爷站在门口子喊了,说、说就要你。”“哎呀他乱说,回头我就骂他。”闻笙脸上红了个透,他伸手揉了把,“叫你瞧笑话儿了。”王墨摇了摇头,担忧着问道:“笙哥,你俩是咋打算的啊?”“没咋打算。”闻笙垂头瞧着腿面,淡声道,“他是家里的爷,若无意外,该是吴家的当家人。我呢,是个累赘。”先不说他比吴庭泽年长了五岁,就说他俩这关系,被人知道了,都要遭唾弃。王墨伸手拉住闻笙的手,急道:“你咋会是累赘!你那么好,我若是个汉子,都要欢喜你。”闻笙缓缓抬起头,一双眼里雾气蒙蒙:“可这事儿是个死局啊,没有转圜余地的。”他轻轻呼出口气,苦笑道:“我这辈子就这样,不指望了,可他不一样,他有的是天地呢。”王墨心疼他,可闻笙说得话不假,这事儿,没办法的。就算小三爷拼死了要他,那吴老夫人肯吗?到时候闹大了,赶出门事小,被打死都未可知。闻笙咬了咬唇,垂下眼睫:“小墨,算我求你,这事儿别跟旁的说,成吗?”王墨呼出口气,将握着闻笙的手紧了又紧,郑重道:“我死都不说。”闻笙瞧着他点了点头,温声道:“我信你。”这事儿说开了,倒也没了之前的隔阂与不安。王墨一偏头,就见闻笙的枕头边,放着个小编筐,里头团着丝线,和一个没绣完的荷包。王墨瞧着闻笙:“笙哥,你在绣荷包啊?”闻笙脸上一红,伸手将小筐子拿到了腿面上,给王墨瞧:“给泽儿绣的。”绷好的绣面上,是一只小兔儿,边上还绣了「岁岁平安」几个字。闻笙道:“他上回过来,说旁的都有荷包,叫我给他也绣一个。我想着那贴身的东西,都是自家娘子、夫郎给相公绣的,就没应。”他垂下眼笑:“可不给他绣,他说啥不肯用买的荷包,就拿个破帕子装银子来我这卖惨。”王墨听得耳根子生热,想着那少年老成的小三爷,在笙哥面前竟是这般模样,他瞧着那小兔儿,问道:“咋绣了个小兔儿呢?”“啊……他属兔。”闻笙轻轻地笑,眼里却尽是落寞,“也就这一个荷包了,他快成亲了,往后便不用我绣了。”王墨觉得喉咙口子发堵,抿了抿唇,没说话儿。这大个宅院,锦衣玉食,可也将人囚得死死的,逃都逃不得。屋外头,包子蒸好出了锅,香气扑鼻。遥枝喂过小狗子,站在卧房门口敲了敲木门框子:“少爷,王公子,包子好了,我端过来吗?”闻笙知道王墨得回去吃,要不三院儿那位爷又得想他。他瞧去遥枝,道:“装两盘子放托盘里,小墨得带回去。”遥枝笑着点头:“好嘞,我还熬了粥,做了小菜,一并给您装好。”闻笙看去王墨:“我叫遥枝给你端过去,你快回吧,别叫人等急了。”王墨脸颊红了红:“嗯。”小狗子在前头蹦跳着带路,两只毛耳朵一颤又一颤。遥枝在后面端着托盘,最后头,两小哥儿缓缓地跟。送王墨进了院儿,闻笙停了步子:“我就不进去了,等你闲了,来找我说话儿。”“好呀,你快回去吃饭,好晚了。”王墨摆了摆手,转身进了院子。院里头,孙婆子一早便回来了,她瞧见王墨,匆忙走上前去,拉着人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昨儿夜里她不在,今早回来,正听见前院儿的几个老婆子凑在一块儿嚼舌根,说三院儿里出天大的事儿了,王墨被老夫人砸破了头。王墨额角的伤挨着发缝,这会儿已经结痂了,黑黑红红的一小片,不仔细瞧不出来。孙婆子满眼的心疼:“哎呦,咋搞成这样了?”王墨垂下眼睫,支吾道:“没啥,就不小心磕了下。”“这大一片,得多疼啊!”王墨傻兮兮的笑:“方才闻笙哥给我上过药了,不多疼了。”不多时,遥枝从卧房里走了出来。他到王墨跟前,躬身行了个礼:“王公子,饭食给您放在桌上了,若没旁的事儿,我就先回了。”王墨点点头:“麻烦你跑这一趟。”“不麻烦,这应该的嘛。”遥枝腼腆的笑起来,“您若喜欢吃,明儿个我还包。”王墨道过谢,正要回屋,却被孙婆子叫住了。他偏头瞧过去,却见孙婆子张口闭口,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王墨抿了抿唇,问道:“孙妈妈,您是有啥话儿想同我说吗?”孙婆子搓了搓手,连咽了好几口唾沫,才小心着道:“二爷,昨儿个大爷是又吐血了吧……”王墨眉心成川,他最忧心的便是这事儿,可寻薛大夫看过了,也没瞧出个啥。他皱着脸点头:“薛大夫只说是气虚,昨夜里给喂了老参片,今儿瞧着气色好了不少。”闻言,孙婆子久久未语,半晌后,她才小心翼翼地开了口:“老婆子知道这话不当讲,可二爷您待我实心诚意,我也将心比心。”王墨瞧着人,直觉得她有什么大事儿要说,不由得心口子微缩,手也跟着攥紧了。孙婆子抿了抿唇,往前凑近些,声音放得可轻可轻:“昨儿个夜里,海里头又翻了大浪,那架势吓人,像要给天都掀开。好在眼下没啥人敢出海了,要么可得出大事儿!”未等人开口,她神情微妙地继续道:“你知道那立在渡头的桓表石柱吧,裂了缝。这么长一道,柱子差点儿都断开了。”“上回下大雨,这石柱就已经斜了,吴家人才寻了石匠修,又叫船工拉正了,这才几天啊,又不成了。”王墨听得云里雾里,好半晌才想明白,孙婆子口里的「石柱」该是顶头压着黄符纸,镇着大爷身上妖怪的那个。王墨蹙眉瞧着她,目光微微发起抖:“昨儿个下了暴雨,该是那雨淋坏的吧。”他手指头无措地摸着衣边:“况且那柱子就立在渡头,那地界潮得紧……”“二爷啊,这事儿哪有这么凑巧!”孙婆子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叫立柱子、镇黄符纸的是个老道,说是身上有点儿本事,三年了,黄纸没动过、柱子没斜开,大爷也没吐过血!”“谁知道今年是咋了!”她想起什么,忙拍了把手,“对、对!打祠堂那夜开始,便老出怪事!”祠堂……王墨吊着胆子,细细地想。他紧张得喘不匀气,是了,确是祠堂,爷就是打那回开始吐血的。王墨心里头直唐突。他胆子小,惧怕鬼神,可却从不觉得大爷是被妖怪上了身。他试问,哪家的妖怪有大爷这般好,处处护着他,宠着他,腻着他,从未伤过他分毫。又有哪家妖怪会这般想不开,一个瘫子,走不能走、动不能动,图个啥呢?他摇头:“孙妈妈,那东西糊弄人的,我日日都陪在爷身边,咋会不知道他身上有没有妖怪。”孙妈妈见他不信,轻轻呼出口气:“可那吐血又是咋回事儿,我可听前院儿崔婆子说,大爷醒过来,谁也不认了!急得吴老夫人连夜请了法师来跳神!”王墨喉咙口子发堵,攥着衣边的手指头慢慢收紧了,骨节处一片青白。忽然,屋子里头汉子喊了起来:“小墨!小墨!”瞧样子,是见不着人,等不及想了。王墨点着脚尖,仰头应他:“哎!来了!”说着,他瞧去孙婆子:“妈妈,我得先回了,爷还等着我吃饭。”说罢,王墨抬腿跑进了门里。炕头子,玄鳞早早坐好了,他一手拉着木头把手,拉着脸:“干啥这久不回来?”王墨有点不敢瞧他,伸手挠了挠颈子:“啊,唠了会儿嗑。”玄鳞以为又是和那闻笙,他偏头哼了一声:“大清早的,他不好好在屋里呆着,找你干啥。”王墨没应声,他脑子里全是方才孙婆子的话儿。他不信爷身上有妖怪,可却对那立在渡头的桓表石柱心有余悸。好像确实如此,只要那石柱一异动,爷就吐血,莫不是真有啥干系……见王墨杵在那儿一直不动,玄鳞又叫了他数声,小哥儿才猛然自魂游里抽回了神。汉子瞧着他,皱起眉头:“出了什么事儿了?”王墨抿了抿唇,坐到了炕沿边。他眉心成川,一瞬也不瞬地瞧着汉子,忽然倾过身凑近来,伸出手,摸上了他棱角分明的脸颊。玄鳞抬手握住王墨的手腕,收到嘴边亲了一口:“摸什么呢?”王墨牙齿咬着唇边,眉头皱得死紧,好半晌,才将心里话吐了出来:“他们说你身上压了妖怪,可我瞧着不像……”玄鳞神色微凛,他看向王墨,一字一顿地问道:“什么妖怪?”王墨垂下眼帘,搓了搓手心,轻声道:“这事儿我知道不多久,我没信,就没想着告诉你,省得你闹心。可我瞧你不时就吐血,又查不出由头……”玄鳞沉下声,又问了一遍:“什么妖怪?”王墨浅浅呼出口气,照实了说:“你出海回来的那个渡头,吴老夫人叫人立了桓表石柱,顶头压了道符纸,说是你身上有妖怪邪祟,得镇一镇。”玄鳞越听,眉心皱得越紧。他握着木头把手的手攥实了,手心起了一层汗。“原是这样、原是这样……”怪不得他觉得心脉上被什么东西压着,让他动弹不得。怪不得他被困在这副破身子里,如何也出不去。王墨瞧着他的模样,心里头慌起来:“爷,我知道那都是假把式,没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