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磕头磕的让人牙酸,青年喝完了半杯冷茶,将茶杯放在了桌上。“我知道不是你的过错。”他的面上带着淡淡的怜悯,男人大喜过望地看着他,青年抬手,又端起了那半杯茶。在这时,跪着的男人身体忽然歪倒在了地上,面上还保留着狂喜的神态,但已经没了声息。林织的瞳孔缩小,看见了男人的脖颈上被插入了一片细小的树叶。两位镇妖师的细微神态也表现了他们的悚然,想来他们也没发现裴铎是什么时候出的手。裴铎站在了尸体跟前,神态宽厚温和,补全了刚刚那句话。“所以我让你死的轻松些。”死去男人的口鼻耳眼处不断向外爬出黑色的虫子,百心和千石同时出手,那些虫化为了粉末,在空气中泛起了刺鼻难闻的气息。“主司大人良善。”千石低头道,显然,这人的身体已经被虫子蛀空而不自知,就算活着也是蛊人的傀儡,蛊虫的育池,最后极有可能在噬心之痛中凄惨死去,与其如此,不如在高兴的时候死了。“处理好,若是半年内未追回,你便替他的位置。”“跪谢主司大人。”千石单膝下跪行礼,明白这是主司大人在给他机会,半年后没追回他才会被降职。两位镇妖师带着尸体走了,侍女上前斟茶,又退回了角落里。林织骤然和裴铎的眼睛对上,静静看着他。裴铎有双浅棕色的眼睛,日光下宛若琉璃。温和的阎王也是阎王,甚至更叫人心里发冷,他杀人都能让别人发自内心地感慨他的慈悲。下属就算现在降职也只是降低效率,不如施压让其努力去追赶不跌落下去的希望,哪怕届时再秋后算账,对方也绝无怨言。“紫色的狐狸,倒是少见。”青年又坐了下来,衣角在空中翻飞。他看着笼子里的狐狸,抬手拨开了锁栓。林织从里钻了出来,感觉到裴铎的手正从他的头部抚摸到尾部,力道不轻不重。“上等的皮毛,宫里的淑妃娘娘正好想要件狐裘,该说你是走运还是不走运?不过妖狐的皮毛做围边,也不知人类女子受不受得住。”青年摸紫狐的尾巴,纤长的手指缓慢地梳理着柔软的皮毛,温声询问:“你说呢,小狐狸。”即使是在论断生死,他也云淡风轻。林织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发现了自己的身份,明明他已经没有妖气,不过他本来也不打算隐瞒,否则刚刚就不会展露有灵智的模样在旁观望。“她受不住,”林织先是回答了裴铎的话,紫色的狐狸眼望着裴铎,开口问,“你就是裴铎,那个传闻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裴铎?”“这个传闻是错的,”裴铎轻啜了一口茶,态度温和地对林织道,“不要轻信任何传闻。”或许旁人会觉得裴铎小心谨慎,但林织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无人在他之上。权宦的狐狸妖宠裴铎言语间透露出的意味让林织心里的笑容扩大,这种和他相似的同类固然难缠,但恰好是他最了解的一类人。他们有着看似不同却也相似的人生经历,裴铎从一个被控制的小太监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必然不会开始就戾气深重,在那些主子面前在那些他要扳倒的人面前,他必然曾低头过,然后一步步向前。上头的人都喜欢看好脸色听好话,这也就是林织为什么时常爱笑甚至哪怕已经有了一定的地位,也依旧不脱下无害面孔的原因。这甚至可以帮他筛掉一部分人,要是真的以为他这么无害,那就不会成为他的合作对象,只会成为他的猎物。当一个人的评语是‘平易近人’的时候,其实就已经说明了一些问题。尽管心里笑盈盈,林织面上还是操控着狐狸脸做出了人性化的有些犹豫不定的神色。“可是他们都说你是大人物,是大越权势最厉害的人。”裴铎不置可否,指尖划过了狐狸的耳朵尖,不轻不重地揉弄着。这种毛茸茸的宠物别于花鸟鱼,手感绝佳,紫色狐狸的皮相也讨人喜欢。见裴铎不接话,小狐狸失望似的说:“其实你没那么厉害吗?”林织在进裴府时,就已经决定好了要以什么性格出现在裴铎的面前,在和裴铎接触后,他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想法。八百个心眼喜欢弯弯绕绕的人,自然是希望身边的人都安分,最起码对他没有心眼和算计。从裴铎连侍女都用木偶来看,他显然厌倦别人在他面前玩计谋,所以林织干脆走坦诚路线,玩一手率真。原主本就是单纯的小狐狸,不然也不至于被骗。林织不打算立纯粹的单纯人设,这种稍不慎就显得蠢,裴铎不喜欢别人玩心眼但不代表裴铎喜欢蠢才,而且单纯人设的限制在于他要是想发挥些什么,很容易人设崩塌,极其容易败坏观感。听见妖狐的问话,裴铎的手捏着狐狸的耳朵尖尖,故作沉吟了一会儿道:“或许有。”小狐狸的眼睛亮了起来,忍不住蹲坐着身体,蓬松的狐尾在身后轻轻摇晃。“我想和你做个交易。”裴铎没有取笑林织的异想天开,也没有告知他没有资格,而是带上一副感兴趣的模样,表示自己在听。太多的人或者非人的存在都在他面前说过类似的话,他总是不吝啬听一听,再来彻底评判他们的价值,只是总有人把这种行为当成他愿意的象征,之后又彻底失望,丑态毕露也叫人觉得无趣。“我希望你能从乌城的城主手里拿回我的东西。”林织没有掩藏,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三言两语和裴铎说了,当然没透露自己的身世。不过就算他不说自己是狐族的弃子,以裴铎的聪慧也能猜出他游离于狐族之外,至少现在没有和狐族有联系,否则他完全可以去找狐族的人给自己报仇,为什么要和他这个不熟的人类做交易。裴铎只在听见“乌城”的时候眼里产生了一点波澜,其余时候都是一个良好的倾听姿态。他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看着眼前因为诉说而有些愤愤不平的小狐狸,神色带上些怜悯,仿佛也在可怜他的遭遇。在这种神情里,他开口道:“作为交易,你能给我什么呢?”“我愿意和你签订契约,任你驱使,必要时为你丧命。”林织将自己擅长的法术都说了出来,将‘安神’放在了中间介绍,而且说的时候还故作心虚的模样,似乎知道这项能力没什么攻击性。裴铎的神色不变,似乎完全没有注意他的这项能力,这在林织的预料内,裴铎要是这么轻易就暴露了自己对什么感兴趣,暴露了自己真正需要什么,他也就走不到这个位置了。裴铎撑着面颊看着眼前的小狐狸,问他:“你刚刚看见了那两个人,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吗?”小狐狸的尾巴低了些:“捉妖师。”“那你听说过镇妖司吗?”小狐狸的尾巴彻底垂落,有些垂头丧气地说:“知道。”原主也知道镇妖司,那是云绿告诉他的。在妖鬼的心中,镇妖司是他们的天敌,比道士和尚更可怕,因为他们不在深山,在市井中,以平乱为己任,避免他们作乱横行。镇妖司的人可能是衙门里的捕快,可能是书肆的老板,可能是酒楼的说书先生,有时候也会十分张扬的别着腰牌夜巡,凡是被镇妖司遇上的妖鬼灵物,不是剿灭便是镇压,哪怕从未作乱,也要被捉去登记在册。原主就是被云绿口中的镇妖司吓到了,虽然知道杀狐令已经取消但还是难掩恐惧,所以才跟着云绿去了乌城。“那你为何觉得我会同你做交易?”“一只连妖气都微弱无比的小妖怪,又能做些什么,我又为何要为你涉险,挑起争端?”裴铎轻叹,似乎在为林织惋惜。裴铎好整以暇地瞧着,看看这狐妖在这种逼迫下是否还能再给些有价值的东西,想到乌城,他心里冷笑。百年前起,乌城在历代大越君主的眼中,都是绝对的肉中刺,是绝对的耻辱的象征。在大越境内,竟然叫旁人掐着七寸,有了一个国中之国,可笑至极。在他年幼时,父亲还未成为先皇眼中的能臣,可那时父亲便抱着他带他看书房内的堪舆图,说他迟早要将这块地方重新归为大越国土,如此功绩定当载入史册。那时父亲意气风发,可他的理想还未实现,性命便葬送于妖火之中。妖物,裴铎心里念着,看着眼前小妖的神色依旧平和。不过出他所料的是,眼前表情人性化十足的小狐狸在思考一番之后,竟然露出了自暴自弃的模样。“你说得对,我的确没有资格和你交易,我只是想试一试,我能给的也只有这么多,况且你既然是镇妖司的头领,没在发现我是妖的第一时间把我灭了,已经是不错了。”小狐狸的面上带着些苦涩的自嘲,连如同紫水晶一般的眼睛也黯淡了下去。他垂头丧气地说:“那你记得把我做成狐裘的时候,让我死的也轻松点。”林织这一次确实没什么底牌,但弱反而也成了一种优势。反正他也造不成什么威胁,况且他还有‘安神’这项术法,林织相信裴铎会留下他。如果他不是有这么一项针对裴铎病症的能力,他认为裴铎真的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这才是他真正要做的交易,只是以一种隐蔽的连交易对象都未察觉到的手段在进行。既然无法静静等待猎物入场将他吞噬,那就干脆选择寄生,以弱小的姿态依附,再一步步达成目的。为了率真人设,他并不隐藏自己没有底牌的事实,虚张声势也没有必要。裴铎显然不知道什么叫做‘摆烂’,看着眼前沮丧的小狐狸,愣了一下笑出了声。“就这么算了吗,不想把自己的东西拿回来了?”“想,但我现在没有能力,我一个人也抢不回来,而且现在我的命在你手里,我真的想不到别的办法了。”林织一边说着,耳朵似乎都要耷拉下来了。裴铎看着那低垂的尾巴在桌上扫来扫去,忍不住用手按住。“我可以答应和你交易,虽然你没什么用处,但胜在瞧着可爱,养着也很有意思。”林织的眼眸亮起,似乎十分惊喜,不过心里却在腹诽裴铎老狐狸。养着有意思或许只占两分,剩下的四分是因为他的能力,四分是因为乌城吧。“自此以后你便是我的妖宠,你有名字吗?”“有,我叫林织。”裴铎也没有给林织改名的打算,手掌从狐狸的脑袋上轻抚:“有两点你要记住,不要自作主张地害人,不要背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