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借你的金口玉言了,”王博耕嘿嘿一笑,又道:“宋兄,既然你有漫谈,我有散谈,不如我两交换着看看?”
宋知意本就有此意,一口应下。待他从王博耕那拿到书后,已经是几日后了,他先是粗略阅览了一遍里头的文章,看着确实山居先生的文笔,对时文的评价可谓犀利剪短,一针见血。
他开始提笔誊抄,可略略抄下几篇,宋知意就莫名感觉到一种异样感。那本《临文漫谈》他少说也看了十几遍了,里头都是山居先生对时文方略的点评见解,观点虽是一刀切中要害的锐利,但行文却是客观平和的,解释是娓娓道来的,简明易懂,所以才能受到众学子追捧。可今日看的这本散谈,却多出一小股不易察觉的情绪掺杂其中。
宋知意搁下笔拿起书又细细往后读了几篇,发现也是同样的感觉。他花了一中午的时间,通读了一遍这本书,总觉得书里话里话外好像在暗示些什么。尤其在书的最后,提出了“幼木长木孰优孰劣之争”,说林中有两种木,一种是新生的幼木,资质佳,潜力大,但若遇风雨则显耐力不足,另一种是则是成熟的长木,质坚硬,性稳定,不用担心长歪长偏,但也很难对其做出什么新的改变。
而山居先生在分析了这两种树的优劣后总结到无论是长木幼木,只要能成为可用良材的就是好木。能看出这篇文章是在借物喻人,勉励科场上的学子无论年纪大小,都可以把自己的才学用以实践,经世致用。
本是一篇正常的文章,可这整本书其他地方或多或少也提及了这种观点。宋知意不由地想到朝廷中两位相争的皇子,毕竟宋家差点为此所害,他对相关之事都多些敏感。
思量再三,宋知意还是决定不再抄这本书,想着找机会把书给王博耕还回去。
国子监最近课业繁重,宋知意忙碌几日后才记起这事,待他找到王博耕还书时,对方正在一脸痴迷地研究他给的那本《临文漫谈》。见到宋知意来还书,还颇有些不好意思道:“宋兄这么快就看完了?惭愧惭愧,我才读到一半。”
宋知意笑言道:“无妨,王兄只管看,我并不急着用。”
“多谢宋兄,”王博耕十分感激,道:“这几日监内四处都是讨论山居先生大作的,还好有你借我这本,不然我都无话可说了。”
“不用谢,”宋知意又随口问道:“不知大家都在讨论写什么,这么火热?”饶是这几日他忙得跟陀螺似的,也同样注意到了常常有一小撮一小撮的人聚在一起激烈地讨论写什么。
“这我知道,大家是看了《临文散谈》的最后一篇,很有感触。后来大家发现山居先生写的这本新书跟先前两本好像不太一样,有人猜测他做此书就是为了写最后的那一篇幼木与长木之文,全书的精华也在于此。我这不是没看过前面的,所以赶紧补补习。”
宋知意听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来不少人都发现奇怪之处了,本想继续问点其他,王博耕就神神秘秘地主动凑过来道:“他们都说山居先生对圣上迟迟不立储之事感到忧心呢。都说储副乃国本,两位皇子也到年纪了,总得挑一个立吧。据说山居先生本就是朝臣,写这篇文章就是在变着法子谏言呢。”
王博耕说这话的声音压得很低,宋知意听完被惊出一身冷汗,缓了半晌才问王博耕道:“那监内的学子们都怎么说这事?”
他想了想片刻,毫不避讳地答道:“宋兄你也知道,我是今年初才来京城的,所以对这些不是很了解。不过我听监内的老人都说这是在支持二王爷晋王,说他是文中的幼树,且他这些年也替圣上办了不少实事,很多百姓都在称道,就是可为国本的良材。”
宋知意听了又是心下一惊,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他本心里琢磨着放假回府时把这事跟宋恒说说,反正这些学子每日也是只能在国子监内活动,无非就只是私下讨论而已,掀不起什么大风浪。可没想到,才不过几日,就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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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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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下旬,已至深秋,木叶背日而落,入目皆是枯黄。这日下午的学堂似乎格外安静,外头笤帚扫过枯叶的沙沙响声一下一下规律地传来,清晰可闻。
宋知意看着有些空荡的教室,心中奇怪,上午明明还来了不少人的,怎的一个中午过去人都不见了?虽说今日下午教谕不讲课,也不至于人如此至少吧?他环顾四周,见王博耕一个人在前头坐着,便悄摸地走上前去,问道:“王兄,你可知道这学堂里的其他监生都去哪儿了?”
王博耕点点头,一手放在嘴旁悄声道:“他们上棋盘街,往大周门去了。”
“大周门?”宋知意听道这三字不由微微瞪大了眼,道:“那不是往大内去了?”
“应该是,我听说他们要往礼部衙门去,说是要去履山居先生之志。”
宋知意更是震惊,道:“山居先生有什么志要让他们去履了?”
“就是前几日大家都在谈的,要立晋王为储之事。”
宋知意听了愣住好一会儿未说话,王博耕以为他是忘记这回事了,又继续道:“就是那篇幼树长树之辩,大家这几日越说越激烈。据说这本就是京城中大家常会私下讨论之事,现在山居先生出来这么一说,监内的大家也愈发觉得此事重大,但朝中竟无朝臣向圣上谏言此事,是以很多举子都深感山居先生的真知灼见被埋没,应由他们替先生说出来。唉,宋兄啊,虽然这监内的事我都习惯去听一嘴,但碰到这种事我还真是不敢去做什么,看到你还在这,我这心里也安心多了……”
宋知意打住了正在唠唠叨叨的王博耕,道:“都是谁去了?他们又是什么时候去的?”
“我瞧着都是些年轻的举人,还有些贡生也跟着去了,”说完,王博耕怔了一下,才道:“他们好像午时不到便去了,这会儿都差不多过去一个多时辰了,怎的会还没回来?”
听到王博耕的话,宋知意心道肯定是坏事了。果不其然,王博耕话音刚落,国子监外头就隐隐传来一阵阵急促的马蹄声,他飞快地跑去窗边撑起窗户,不一会儿望见窗外有几个身着官袍的人进了国子监内来了,为首的那个穿着绯袍,身后跟着的几个穿着青袍和绿袍的人,步履匆匆,神色凝重。
“宋兄,这,这是来做什么的?这不是国子监的人吧。”王博耕也随着宋知意的目光见到了那些人,语调也变得有些颤抖。
宋知意面色也沉沉,他在那群人中看到了熟悉的面庞,心中也大概知道他们是来做什么的了。
绯袍人很快就领着人走到了这件学堂,威重的眼神扫视了一圈学堂中几个稀稀拉拉的学子,对身边一个绿袍人耳语了几句,便带着其余人去其他地方了,独留绿衣人在此。绿衣人正是宋知意看到的熟面孔,黄总宪家的长子黄筠,黄清漪的大哥。因为两家交好,平常互有来往,宋知意也与这位不苟言笑的黄筠打过几次照面,印象里他总是面无表情,只有宋知远在试图接近黄清漪时他才会露出一些别样的神情来。
上回听宋恒提起过,黄筠先前中举后也是在国子监修读,今年初开始到刑部实习历事,据说办事很有章法,就连一向严苛的刑部尚书也好几次夸赞他。方才宋知意看见他也在其中。
黄筠肃这一张脸走过来,宋知意率先打招呼道:“黄大哥。”
“宋公子,”他的语气很是淡漠,道:“我就不与你说这些场面话了,刚刚那位是刑部左侍郎,他命我来问询你们一些事情。”
黄筠虽年纪轻,但周身散出的威压却让人不禁感到畏惧,叫王博耕听了下意识往宋知意身后躲。黄筠到底是在刑部历练过的,跟国子监中的学子已是全然不同的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