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博耕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最后总结道:“其实监内的博士都是吏部精心考核挑选过的,都各有所长,选哪一位都是好的。但唯一要紧的一宗就是千万别选那个关系户。”
宋知意愣了一下,道:“关系户?”
王博耕压低声音神秘道:“宋兄刚来,想来是不知道的,有一位名叫李祯的博士,是前几年突然被插进来的,国子监里的讲师都是吏部从官员中选出来的,可此人并不是官身。且他每日在国子监也几乎不授课,见过他的学子少之又少哦,听说他经常睡到日上三竿,看着就是来混日子的,可祭酒也不管他。后来一打探才知,他竟然是户部侍郎李祈的弟弟,怪道这样的人还能进国子监当博士,原来是有个好哥哥。我们同期的一位三江府的贡生曾前去拜访过他,可敲门等了半天却只等到一个蓬头垢面的人来开门,屋子里头也乌漆嘛黑的,这多吓人呐。他当场就寻了个借口回去了。”
睡到日上三竿,还仪容不整,说得不会是宋知意刚刚见到的那位李博士吧?没想到他和户部的那位李侍郎还有这层关系在,下回什么时候回去问问父亲好了。
见宋知意沉思,王博耕拍拍他的肩,道:“宋兄你先慢慢想,不过刚刚这事可别说出去。”宋知意这才反应过来,朝他点点头。
……
下午的课上完后,宋知意便直接往李祯博士那去了,他先是敲门,里头却们动静。等了半晌,宋知意只能轻轻推开门,却见李祯已经在书堆中睡着了。
宋知意小心唤了一声李博士,他这才猛然惊醒,见是宋知意在面前,清清嗓子道:“你的文章我都看了,写的是不错,无论是破题立意还是遣词造句都很有水平。”
紧接着,他又补了一句:“只可惜,都是无用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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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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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可惜,都是无用之文。”
这话一出,宋知意当场怔愣在了原地,他对自己的文章有信心,可能是会有一些小问题,但无伤大雅,何至于被说成是“无用之文”呢?
他先是不知所措地伫立片刻,随后疑惑道:“李博士,为何您说学生的文章是无用之文?学生不解。”
李博士随意翻开一页,用食指用力敲上几下,道:“就拿你这篇你两村分浍水的文章来说吧,你在里面提及了三七分水的水利制度,你先跟我说说你是怎么想到的。”
李博士说的是宋知意写的一篇考策文,他思索片时,很快就答道:“三七分水是北宋时陈知白出任平晋县令时为用晋水所想出的办法。晋水是汾水支流,流经三十多个村落,能灌溉三万亩农田。当时的晋水并未尽其用。于是陈知白勘探地形,砌石为塘,中横石堰,凿十孔,三七分之,北三孔,南三孔,不仅物尽其用,还解决了南北村的用水之争。[1]因为晋水和浍水同为黄河支流,便想起了这三七分水,由此及彼,浍水也可用类似方法治理。”
“看得出来,你对这些方略知道得不少,”李博士表示认可地点点头,但话锋一转,又道:“可你知道三七分水究竟是怎么分的吗?砌石为塘是在哪里砌成的,又为什么能够凿孔分水?”
“这…”宋知意下意识想开口回答,可发现自己没有关于这方面的知识,只能凝噎在喉。这方法是他从书上看来的,可具体是怎么分的他还真不知道。
“学生不知,还请博士指教。”
李博士对宋知意虚心求教的样子好像很满意,道:“我游历晋祠时听当地人讲过三七分水的故事,因为好奇,所以亲自去看了看。这石塘是建在晋水源头之一的难老泉,泉水清冽,终年不断,是以石塘充盈,可以三七分之引水灌溉。但此题中的分浍水却并不是在源头分,而是在中游,你要如何砌塘?且每至十一月十二月会有断冰复结的蹙凌水,随时涨落。石塘低矮,涨时水漫如何防洪?落时无水又如何分水?所以说这三七分水在此地是行不通的,这题最要紧的是要如何能在分水灌溉之余又做到蓄水防洪,治水也需因地制宜。”
李博士一口气说完,看到宋知意嘴巴微张看着他,有些得意地勾起唇角笑了一下,道:“怎么样,小子,我说的对不对?”
宋知意这才反应过来,忙俯身拱手道:“博士指点令学生茅塞顿开,我此前确实未想到分水之位于凌汛之灾,这是学生疏忽了。”他先前听到王博耕对李博士的评价,下意识有些轻视他,今日听他一言,才知他看似懒散,却是胸有经略,有真才实学的。
李博士啪地一声把本子合上,对宋知意道:“其余地我也没什么要说的了,其他博士那你还没去拜访过吧?你慢慢想,不着急。”说完挑挑眉,将本子交还给宋知意,似乎是在催促他快走。
宋知意恭敬接过,抬起头正色道:“不,李博士,学生已经想好了。刚刚您的一番话让学生切实体会了什么叫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所以学生想拜在您门下,望博士同意。”这样能一阵见血指出他问题的老师,宋知意先前从没有遇到过,他有预感,若能跟着眼前的人学习,自己的学习会得到难以想象的进步。
这回轮到李博士懵了,他没想到宋知意听了刚刚那番言辞激烈的话还愿意跟着他学习。看着面前一袭青衫的少年,脸上的神情不像是在开玩笑,总不能把人赶走吧。李博士有些苦恼地挠挠头,道:“那成吧,你就跟着我吧。不过先说好,你别一口一个博士的,你还是叫我老师,先生,夫子亦可,或者直接叫我李祯,这博士什么的听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
宋知意听他同意了,露出一个欢欣的笑容,答应道:“是,学生知道了,那我唤您老师。”
李祯闭上眼点点头,似乎对此很是受用,突然又像是想到什么,飞速抬眼,对宋知意道:“你现在也算是我的学生了,我这个人比较随性,也不兴拜师礼那一套,不过呢,也还是有些事需要你做的。”
“老师请讲。”
……
“宋兄,你最近看着精神头不太好啊,眼下都是乌青乌青的,这是怎么了?”这日午饭后,宋知意正打算趴在桌上小憩一会儿,王博耕却凑了过来。
“我无事,只是这几日每日晚上看书忘了时间,睡得晚了些。”这几日李祯指出了他文章中的不少问题,四书五经题到还好,但策论落了下乘,归根到底还是实践缺失以致写出来的文章也不够精确,虽然看着都颇有道理,但落到实处去就会发现各种细小问题。
在接受指导之余,宋知意也惊叹于李祯的才学,他对各地的风土民情他都有了解,仰知天文,俯察地理。宋知意曾问他是如何学习的,而据李祯说,他自年少时就四处游学,游览大周山水十余年。但前几年在旅途中出了意外,差点丢了性命,于是被哥哥李侍郎绑了回来。
但宋知意生于京城,长于京城,也没什么可以实践的机会。不过俗话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既然实践不够,就用读书来补足。宋知意找来了游记之类的风物书籍,在每日学习完后阅读,有时候看得入迷,很晚才入睡。
“宋兄,宋兄,嘿。”王博耕在宋知意面前挥挥手,将他拉回现实。
“宋兄,你这才来国子监几天呐,怎么就成这样了。”王博耕的语气听起来很是痛心。
“我真的无事,王兄不必担心。”
“我知道,我都知道,你不必为那个关系户遮掩,”王博耕沉重地拍了拍宋知意的肩,道:“我听说了,其他博士不收人,你被迫去了那个李博士那里。我还知道你每日早上还要早早起来去食堂给那博士取好饭食送至他房间,这还只是旁人能看到的,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唉,真是辛苦你了,劳心劳力,宋兄,你明明才来国子监没多久,就变成这幅模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