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不知时日过,八天的隔离日子一眨眼就结束了,当伊洛魁轰鸣着拉升时,众人的眼中的不舍之情竟然比愉悦还要多。秦天武甚至还给了银杏中学一个飞吻,弄得机枪手以为他是因为与世隔绝太久,脑袋短路了。直到他得知了事情的原委,才直夸他们走大运了。
光阴似箭,眨下眼已是年关将近。贾忠全将行政层全部叫道会议室,与往常不同的是,他今天来得特别早,而且脸上,还带着压抑不住的笑意,他身后的那张椅子上,刘秘书脸上也是一阵难以掩盖的兴奋。
人陆陆续续到齐了,魏溢林偷偷一数,少了两个,他又看了眼柳士蒙,却发现后者的额头上,绑着一圈血迹斑斑的纱布,不知道,他是不是又去了趟环州。
“各位,今天的会议呢。主要是宣布一个好消息。”贾忠全完全忽视了刘秘书的存在,自己抢过发言稿念道,“在这之前呢,让我们先为以陈总长宪源为首的,一众在环州厉疾防治工作中牺牲的同胞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这是一个爆炸性的新闻,在场的二十多人,无不一惊,只是碍于会场纪律,没有人交头接耳,也没有人发出一丝声响。
片刻后,贾忠全继续道:“根据赤县防控中心通报,截止2月1日,全国各地均已连续二十六天或以上,新增病例为零,新增疑似病例为零,除环州外,所有感染者,均已集中隔离。鉴于此,我中心认为,疫情已经得到完全之控制,各地可酌情解禁。”
刹那间,欢愉涌上所有人的脸,哪怕是平时最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也都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现在宣读徐局长手令:闻知弟等连月奋战,虽劳累而不敢怠慢之,兄甚慰之,今形势已定,且年关将至,弟等可择日还家,与家人共度此佳节矣。兄益之。”贾忠全合上了小纸条,随后手一挥。身后的刘秘书会意,站起身,朗声宣读正式文件。文件内容当然要比手令含蓄许多,且也嗅不出可以放假的意思,但这些,也就是做个样子,毕竟是人都知道,连续工作了三个月,机器人也要坏的。
底下的人又是一阵欢腾,刚刚因袍泽逝世而带来的悲伤一扫而空,也是,人总是记乐忘悲的,要老搂着悲伤不放,那该多累?
“外勤的袍泽也都隔离大半月了,还都活蹦乱跳的,是吧?这样吧,大家回去安排一下,分三组轮着休,每组三天。”贾忠全,拍了拍手掌,止住了喧闹,“早的呢,可以赶个团圆饭,晚的呢,也能过个人日。过完年,大家再接再厉,怎么样?”
“专员英明!”
归家的信号就像一滴落入清水缸中的墨汁,迅速化开,传遍了整个基地,一时间,除了郑老教授依旧愁容满脸外,其余人都是一阵欢腾,毕竟,天大地大,回家最大!
“郑老师,还想啥呢?收拾东西回家抱着孙子喽!”稍微年轻点的秋教授从后面拍了拍跟雕塑似的“钉”在办公椅上的郑泌煌。
“唉,秋老师,你不觉得,他们开心得太早了吗?”郑泌煌合上了厚厚的工具书,抬起头,他脸上的皮肤松松垮垮的,宛如一个小孩穿了件大人的衣服。久不修剪的胡子就像一根根长短不一的钢针,插在松弛的下巴上,“我们对它的认知,基本是空白的。”
“多大年纪了,郑老师?这没日没夜地熬下去,迟早弄垮自己。”秋教授弯下腰,像给郑泌煌打包票似的,“万幸,这病毒只靠体液传播。封了环州、阳川这几个市,其他地方还是很安全的。听我的,回去抱抱孙子,等过了年,我们回学校了,再开始攻坚,这个鬼地方,真是折煞人,除了蚊虫,什么都缺,听我的,先回家。过好了年,再回实验室,到时候,有的你忙的。”
向来坚持“冲锋在前,享受在后”的贾忠全平生第一次食言,刚开完会,吩咐了副专员几句后,就抱着公文包离开了基地,赶他的飞机去了,一来是他确实在这深山野岭里待疯了,二来是他多年的梦想终于实现——赤西南特派专员,这个可是封疆大吏一般稀少的头衔啊,他隐忍数十年,才等来这一天,尽管他不会大张旗鼓地昭示天下,但好歹也要给当年信誓旦旦地对自己说“离了他的干系,你休想出头。”的老父亲看看,自己终于成样了,不然,这口气就白赌四十年了。
有了他的亲身“示范”,下面的人也毫不客气,纷纷按职衔高低或自己好恶来安排回家时间,一时之间,十多个部门的一二把手,走了好大一半——谁不会上行下效?谁不想跟家人一起吃团圆饭,共享天伦?
魏溢林直接拿着放行条去防疫处的地头“押”柏韵莲走,他知道,今天或许是他最后的机会了,因为过了年,防疫处的人就会返回各自所属的实验室——那里才是研究病毒的地方,而郝山基地,只不过是当初众多应急预案的一项,但现在“急”的理由已经失效,那也就没必要“应”了。
离开了郝山基地,他们俩之间的桥梁,也就断了,尽管存着对方的号码,但这又有什么用呢?各奔东西后,电话薄中的,通讯录里的,也不过只是一串没用的数字而已。
所以,现在魏溢林将柏韵莲“押”出来,其实就是想再多跟她待一会而已。喷着黑烟的火车慢慢地离开了仁安,在蜿蜒的山脉上,艰难地向东南方驶去,它的目的地,是千里之外的袤州。
袤州,都峪道治所,赤南地区最繁华的城市之一,是魏溢林的家,也是一片被妈祖祝福的土地。从仁安到袤州,需要坐一天一夜的火车,如果算上归程,三天假期已经过去大半,因此贾忠全开了口,放假时间,以实际到家时间开始算起,也就是说,魏溢林可以休息五天,家住豫源的秦天武则是达到了七天!(如果他不搭飞机的话)。
南国的冬天,那连绵起伏的山峦上,依旧是一望无际的绿色,丝毫没有雪花的影子,更不可能有真正的属于北风的怒嚎。因此,生于南方的人,通常比较委婉的……或者,羞涩更好些?
魏溢林浪费了一整个白天的时间,尽管柏韵莲就坐在他对面,但他就是一句话也说不出,两人就像素未谋面的生人,仅因机缘巧合而坐在一起。天色渐渐阴沉,乔武和钟文峰也先后下了车,有的是到家了,有的则是要转车。
一天下来,车厢上的人从未超过半数,尽管春运已经重新开始,但因为他们是从内陆出发前往沿海,而不是相反,因此车厢空得很,尤其是那馋人的软卧。秦天武早溜去那边享受了。魏溢林也想,但他又想多看几眼柏韵莲。
柏韵莲双目微闭、嘴唇微张的样子,很美,她很乖,规规矩矩地端坐了一昼,没有像邻座的大叔那样,将脚搭在对面的空座上,也没有像后座的大妈那样横着身子睡觉。
魏溢林忽地觉得,柏韵莲在看着他,因为,他隐约地察觉到,自己身上有一束清澈的眸光。或许,柏韵莲的眼皮,从未真正合上?好像也是,任何人睡觉时,都会或多或少地失态,但柏韵莲没有,甚至连身子都像是“绷”着的,这一切似乎说明,她虽一直合着眼,但从未熟睡。
魏溢林猜对了一半,柏韵莲确实在看着他,不过不是看了他五六个小时——魏溢林远没有帅到那程度,她就是醒来后,偷偷看了他两分钟而已。说实话,魏溢林显老,举手投足都流露出指挥官的镇静与从容,但只要敢于剥开这层外衣,里面的,就是一颗敏感而羞涩的心!
柏韵莲觉得,魏溢林表面强势,但骨子里,他更喜欢将自己当成弱势的那一方,比如那晚,魏溢林挨了那明显故意的一球后,不怒反笑,又比如,在银杏中学的最后一晚,秦天武带头起哄让魏溢林唱歌,魏溢林表面老大不乐意,但却总是让着他们,拖了大半个小时,就是不放狠话,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语气竟然还带有点点“撒娇”的感觉!这是很能激起别人的征服欲的!最后歌自然是唱了,只是堪比呕哑嘲哳。
如果他并不真如外表那般骇人,那我,是不是会有机会呢?
柏韵莲狠狠地甩着脑袋,将这不见得人的想法甩出车厢——她也知道,也许过了今天,两人,便是永别。
繁星渐渐没了踪影,气势磅礴的乌云有如从高原走来的雪峰,五千刃上下的身躯,透露出一股傲然之气。几束白紫色的电光在雪峰之间涌动,“哗哗哗”豆大的雨珠宛如一张无穷无尽的帘子,盖在僵硬的车厢上。铁路两旁的山峦,也慢慢地没了踪影。
好久,没有在剑岭的冬天见过这般的雨水了。
“你在哪下车?”终于,魏溢林打破了几乎持续了一整个白昼的沉默。
“袤州。”
“还要转车吗?”
“不用了,你呢?”
“我也在袤州下。”
“住那?”
“嗯。”
蓝紫色的电光从万丈高空跃下,同时刺穿了两人的心灵,两人的后脖颈都在同一时刻泛起一丝兴奋的热。两人相视一眼,又闪电般低下头,心中却都乐开了花——或许,真有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