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想想,这未知“五行村”,恐怕就是牺牲之一吧?说起来,唐僧一路西行,并没有在五行山下见到这个闭塞的小村子呢。
林貌哑口无言,呆呆沉默了片刻,只能低声开口:
“那陛下能不能想想办法……”
说出这一句,林貌自己心中都感到羞耻:不做事的局外人自以为是,高高在上的苛责实干者的艰难抉择,那简直是最为可鄙的事情。
他垂下了眼去,神色相当尴尬。
猫猫皇帝并没有计较,他只是下意识抖了抖胡须。
“虽然力有不及,但朕也与重臣私下商议过。不过,公卿们的意见并不一致。”皇帝陛下道:“其中,宰相萧瑀便力主安静行事,以为朝廷不该随便干涉边境的小事。再说,这五行村能献祭妖神,也未尝不是他们的福气。”
林貌大为震惊:“什么?”
“这也没什么可奇怪的。”狸花猫淡淡道:“这些村民是头一批逃到此处的难民吗?凭什么他们能站住跟脚,别人就不能?归根到底,不过是河水瘴气杀人,一旦误饮便要病死大半。而这五行村只要每年献出两个童男女来,便能避开瘴气,保全性命——相较于每年病死一半,两个童男女难道不是很划算的买卖吗?”
“用萧瑀的话讲,那些病死的流民想把自己的儿子女儿献出去,怕还没有这个运气。”
它停了一停,又平静开口:
“当然,这也是萧瑀、封德彝等一贯的见解。他们常常劝谏朕,说天南地北的妖鬼固然残暴,但各自都有其用处。只要不抵抗朝廷,尽可容忍。便譬如南方的五通神,最能疏通河道,消弭洪水,只要每年祭祀五个少女,便能换来数县之地不为水灾所苦,不是大大节省了朝廷的开支吗?”
“又譬如湘西一代祭祀山神、狐仙,要供奉落洞花女,供奉人油与心肝,固然也甚为残忍。但这些妖神享受之后,不也庇佑着当地五谷丰登,不受饥寒吗?相比起饿死冻死数百上千人来说,这些人命也不算什么吧?”
“所以,按两位宰相的说法,朝廷要是贸然派兵清剿,才真正是‘申数人之冤,绝万家之命;逞一时之快,废百年之基’。毕竟,失去了妖神的庇护,弱小的百姓如何还能在这险恶世间存活?将千万人推到无依无靠束手等死的境地,实在是大错。”
这一番话娓娓道来,条理清晰逻辑严密,听得林貌都是目瞪口呆。
只能说宰相就是宰相,论证起来条分缕析义正词严,即使有当世高人在前,大概也很难辩驳。林貌自然不是什么当世高人,但他却拥有着某些大唐重臣也不能掌握的东西。于是愕然与气愤中,他敏锐抓住了痛脚:
“百姓必须要仰仗妖神庇护,才能存活——这又是什么笑话?”林貌冷笑道:“两位宰相的意思,没有妖神赏脸吃人,普天下的百姓就要冻死饿死病死,死绝了吗?”
照这种神经言论,是不是现代社会的人都该提前办投胎手续了?
显出能耐了是吧,建国后一律不许成精晓不晓得啊?下凡前显灵办没办过境证件呐?
这套诡辩逻辑当然唬人,但在现代社会以事实抽了大嘴巴后,那显然就一文不值了。林貌哼了一声,思索着想再阴阳几句。但猫猫静静看着他,却忽然出声:
“所以,无需神鬼的助力,人类仅仅仰仗自己,也是可以存活、壮大的。”它缓缓道:“是吧?”
“当然。”林貌脱口而出:“毕竟——”
说到此处,他搜肠刮肚,却有些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人类能够摆脱迷信与癫狂,艰难走进科学与理性的现代,期间所做的尝试不知凡几,要在短时间内向一位古人总结讲解,那实在不太容易。
但正在不知所措之时,林貌抬头望见陛下毛绒绒而镇定自若的猫脸,忽然醒悟。
“——陛下其实知道,对吧?!”他断然道:“人类能拥有什么样的力量,人类是不是要依靠神明才能苟活,圣上应该早就见识过了!”
如果不是为了见识人类的力量,为什么要每晚六点准时守在电视机前,等着看抗旱救灾的详细报道?
今年入冬后长久没有下雨,已经是五十年不遇的旱情。若在古代,这样的旱灾足以引发“人相食”级别的惨剧;但在现代的生产力与组织力下,它却不过是稍稍麻烦的些谈资而已。
——自旱灾以来,上面调拨物资分配资金预备人工降雨,社区挨家慰问分发米面蛋油,扶贫干部负责分配农耕资金,借助水利救护作物。天上寸雨不下已将近两月,最大的影响不过是大棚蔬菜涨价而已。
这样的力量,难道是向妖神,向邪魔,向龙王献祭人命换来的吗?
甚至说难听些,这普天下的妖神邪魔,就算倾尽神通,又能有这力量的千分之一么?
有这样的力量在手,听到什么“人类不依仗鬼神便无法生存”的奇谈怪论,当然只有轻慢与不屑而已!
林貌直直注视着皇帝陛下。尽管他完全出于无意,但那种愤懑而倨傲的神情中,依然不自觉的显露出了同样的轻慢——某种独属于理性时代,而绝不能为古人所理解的,对神明的轻慢。
而猫猫皇帝与他对视片刻,猫脸变动,终于露出了近似于微笑的表情。
“不错,朕知道。”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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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猫站了起来,伸个懒腰后围绕着石板转圈,尾巴向上翘起,姿态极为优雅:
“说实话,在做这个千秋大梦之前,朕从来不知道,人类居然可以做到这种地步。”它缓缓道:“没有饥寒,没有瘟疫,没有水旱蝗涝的苦恼——虽然并未到达最完美的境地,但已经是往常不敢想象的盛世。”
“而这样的盛世,即使神明法力通天,也从没有赏赐给凡人……其实想一想,或许是他们也做不到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