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也来看过我,陆义阳还给我带了一本书,《马克?吐温小说集》。而我只从眼皮缝里头迷迷糊糊地看了他们一眼。等我能够起床的时候,听说陆义阳病倒了,已经在家里发了两天高烧。后来陆义阳告诉我说,这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打吊针。而听王阿姨说,他竟然像小屁孩一样,被吓哭了。
当我们都痊愈的时候,春天已经使无数草籽从泥土里钻出了嫩芽。陆叔叔给院子里的花圃除了草,松了土,却没有种什么花,而是非常实际地种上了丝瓜和黄瓜。而我望着自家院子的时候,惊讶地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那颗南瓜已经深深地扎下根来,发出了芽。
有一天陆叔叔带着陆义阳去他厂子后面的那块野地上,摘了一竹篮子的马兰头。王阿姨分了一淘萝给我们,又让他送一些去给老阿婆。我拿着一根陆义阳用挂历纸做的风车,跟在他后面跑,让春风把纸风车吹得“骨碌骨碌”直转。
那只陶瓮静静地立在门口,而小竹椅空着。我们走到门口,探头探脑地朝里面张望,暗沉沉的屋子中央,一把竹椅子上,坐着一个怀抱小孩子的妇女。她嘴里发着“哦哦”声,膝盖有节奏地抖动着,哄着怀里大哭不止的小孩子,同时一只手抓着小孩子一根白白胖胖的手腕,伸向老阿婆。而老阿婆的背是更加佝偻了,她俯身认真地抓着小孩子的手,将一根红绳仔仔细细、一圈一圈地缠绕到他的手指头上,嘴里念念有词:“天化罡,地化煞,霹雳将军在我前,雷公在我后,头上火光,脚踏火光万丈深,逢山山来,逢海海来,长生不言,五六九者,奉请张天师尊神,速速上坛……”
我们好奇地睁大眼睛,看着老阿婆又拿了一只黄铜铃铛,摇晃着在小孩子头上转了几匝。那小孩子的注意力被这铃铛吸引了,停止了哭泣,挥舞着两只小手想要去抓住铃铛。老阿婆忙乱地避开两只乱抓乱打的小手,加快速度转了转,就把铃铛藏在了身后。又转身去香炉那边,用一张四方的小红纸包了一包香灰,递给那个妇女,嘱她放在孩子的枕头底下。那妇女恭恭敬敬地接过,连连道谢,从口袋里摸出一张钞票,塞到老阿婆的手里。
妇女抱着孩子从门口出来,拍着他的屁股说道:“乖宝宝,这下晚上不要哭了噢!”
我们忍不住跨过门槛,第一次走了进去,还是白天,朝南、朝东都有木窗,透进来一束束飞舞着无数尘埃的光线,除此之外,屋子里阴得好像提前入了夜一般。春天才刚开始,狭小的硬板床上已经支起了一顶发黑的蚊帐,让人怀疑那蚊帐从来没有拆下来洗过。柜子、桌子都掉了漆,虽然雕了花、嵌了白色的母贝,看得出以前应该还值几个钱,但终究是破旧不堪,丢到大街上也没人要的了。屋子里到处是一股老年人特有的沉郁的气息,衰朽的气息,令我们有些透不过气来。只有浮动着的微微有些刺鼻的香灰味儿,稍许挽救了我们的鼻子,更让我们觉得,在这暮气沉沉之中,也还是有人的祈愿和希望的。那放在窗台下的一尊披着红布的观世音菩萨瓷像,是这屋子里唯一的亮点。
老阿婆转过身来看我们,干瘪的嘴唇露出笑意:“哦,是你们两个呀!”
陆义阳把一淘萝的马兰头放到桌子上,道:“新摘的马兰头。”
老阿婆双手合十,眼睛眯成一条深深的皱纹:“谢谢!谢谢!”
那天晚上,妈妈择净了马兰头,用开水淖过,和香干一起切成细丁,放上少许盐,搅拌均匀了,再浇上半勺香麻油,做了一道马兰头拌香干。
那是春天里最让人念念不忘的美味。
清明节转眼而至。妈妈提前去老阿婆那里买了红烛、香和锡箔纸。每天吃了晚饭,我和妈妈就坐在桌边,一张一张叠着给爸爸的银元宝,很快桌子上就会堆起小山样的一堆。我好奇爸爸会用它们买什么呢?酒?饭菜?衣服?日用品?……他在那个世界里此刻正做些什么呢?是否也像我和妈妈想念他一般地想念着我们?
清明节那天早上下起了毛毛细雨。小张叔叔穿了雨披,用自行车一前一后载着我和妈妈,去郊外给爸爸上坟。我整个人被罩在小张叔叔的雨披里,呼吸着浓浓的橡胶味儿,看见脚下的车轮碾过潮湿的路面,深黑色的沥青路面渐渐变成黄褐色泥泞的土路,我听到雨点打在雨披上淅淅沥沥作响。
那时候小城里还没有公墓,人们只有把坟墓做在郊外的荒山野地。爸爸的坟是在一座孤零零的小山丘上。我们在山脚下了车,妈妈撑了伞,牵了我的手,跟在提着一袋子祭品的小张叔叔后面,一路爬上被雨水浸得格外泥泞的山路。路两边全是一座一座阴冷无声的坟包。因为是清明,来上坟的人很多,那山路被踩得愈发稀烂滑湿,没走几步,我的裤子上就已溅满了泥点子。
我们找到了爸爸的坟,去年冬至我们也曾来过,至今不过四个多月,野草已经蹿得比我还高。小张叔叔冒着雨动手拔除了一些。妈妈把伞递到我手上,她就在伞下拿出准备好的几样糕点和水果,用小碟子装了,在爸爸的墓碑前一溜排开。小张叔叔帮忙,用打火机点燃蜡烛,拿烛台插上了,再把香在烛火上点着了,一人分了三支。我把伞轻轻丢开,冒着雨给爸爸上香,就在这时,我听见不知从何处陡然地传来一声哭声,那么悲怆,那么幽长,就好像是从我心里钻出来的一样。我想起前不久生病时看到爸爸,他的样子一点也没有变,对着我笑的时候,脸颊上那两条深深的笑意纹就会荡漾开去。他坐在我床头看着我的时候,还会冷不丁打一个酒嗝,冒出来的酒气熏得我直捂住口鼻……他明明还在,明明从未离开过我们……我盯着眼前这座冰冷的墓碑,只是不能相信,这就是爸爸从今往后的归宿了。
小张叔叔开始点燃那一堆一堆的,我们亲手折叠的银元宝。妈妈抱住了我,我抬头,看见她发红的眼睛,轻轻地对她说道:“妈妈,那天爸爸真的来看我了。”妈妈的脸颊微微抽动了一下,她的目光始终追随着那些银元宝黑色的灰烬,似是随着它们在风中纷扬开来。我感觉到,她把我抱得更紧了些。
那天回到家里,陆叔叔又送来了刚摘的野艾青。妈妈重新整理了情绪,洗了手,围了围裙,进了厨房,开始动手做青团。她把煮熟的艾青叶子捣烂了,揉进米粉里,搓成绿色的团子,舀入豆沙或者黑芝麻粉作馅,然后在洗好的米粒里滚上一滚,使团子均匀地沾上米粒。妈妈蒸了好几锅,让小张叔叔带了一些回去,又送给王阿姨一些,还让我去送给玲子姐姐和老阿婆,还多下来很多,妈妈又让我去送给孙霞。
雨已经停了,地面上还有些潮乎乎的,墙角的青苔经了雨水的滋润,颜色愈发青葱,更不要提那从缝隙里探出头来的野草,都在这春天里勃勃生发。我的脚步也不由地少了些许沉重。
正是吃晚饭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