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知足!”这样老人的一担料,各放在河的两岸,要抬起来更增加了麻烦。“孙鸡头抬料桶担”成了我们这里的俗语,意思说名曰帮忙,实为捉弄人的现象。还有“寿头女婿”给老丈人拜寿,结果洋相百出的故事,用方言讲来格外风趣好笑。我和陆义阳常常听得“哈哈”大笑。长大以后,我才知道,原来孙鸡头和徐文长都是真有其人,只有那“寿头女婿”是虚构的人物。他们三位的故事在小城里经久不衰,但凡是在小城长大的,大概没有谁没听过他们的故事。
从老阿婆家拐个弯,就进到另一条弄堂,两边是不常见到的高大山墙,约有两丈,是早先陈家大院留下来的马头墙,用来隔火的。过去没有专门的消防力量,但是从遗留下来的老房子中,我们发现过去的消防手段还是很实用的,既有物质的,也有精神的。比如建造马头墙、隔火弄,还有在有些院子里至今仍在使用的太平池、太平井,在天井里置贮水的大缸。由此我也知道了,我家门口的那口大缸,也是用作这个用途的,几乎每栋楼下都有一口。而有的老房子在屋脊上不厌其烦地布饰龙与龙子以祈求神水,在天花板上精雕细刻制作藻井,就是精神上求安慰用的了。
从隔火弄穿过去,就又是另外一条弄堂,要不是陆义阳领路,我肯定是要迷路的。老城区里不知道有多少条弄堂连着弄堂,就像人体里的神经一样,联系起了居民们的交通和讯息,丰富了人情往来。老城区就像是一座蕴藏着丰富宝藏的迷宫,实在是比我们的水泥格子小区有意思多了,极大地激发了我们探险的乐趣。弄堂里多的是黑瓦白墙的平房,屋檐叠着屋檐,墙角连着墙角,但每间房子都不一样,每间房子都有自己的特色。有的房子貌不惊人,里面却安着考究的七弯大眠床,七弯上雕刻有精美的花档和倒挂狮子;有的看起来破墙烂院,里面却是一个令人惊叹的小花园,精心栽种着各式花草,其中不乏名贵的日本兰花、五针松,一年四季异香扑鼻;有的院子里种了文旦树、枇杷树、石榴树等果树,一到时令,沉甸甸的果实便挂满枝头,任由路人采摘……我们常在人家的道地里进进出出,在晾晒满衣服、被单的竹竿下钻来钻去捉迷藏,居民们并不责怪,顶多说上一声:“小鬼头!”
吸引我们的还有那些开在弄堂里的传统手工艺店铺,什么揪桶店啦、秤匠店啦、板刷店啦、竹篾店啦,看那些头发花白、言语不多的老师傅们埋头干活,只一会儿功夫,一个又一个精美耐用的成品便从他们粗糙的长满老茧的手中脱胎而出,这创造性的劳动常让我们又惊奇又敬佩。当然,最让我们感兴趣的还是糕点铺。老城区有两家糕点铺,一家是“干”的,一家是“湿”的。“干”的那家卖的都是小城赫赫有名的传统点心,什么藕丝糖、豆酥糖、桔红糕、金枣乱虫(油枣)、甲糖、冻米糖、糖球等等,据说藕丝糖曾经是皇室贡品。“湿”的那家主要卖蒸食的点心,比如建房、生日等派发的大发馒头,结婚、满月时分发的红绿颜色的角子,祭祀用的如意年糕、花糕、骆驼蹄等等,但最受欢迎的还是要数“南糕”,这个“南”在小城方言的发音里是软、糯的意思。做南糕用的是南方制作点心常用的水磨籼米粉,蒸南糕用的是四条木板围成的正方形蒸笼,一格蒸笼一次能蒸四四十六块正方形的南糕。混得熟了,有时我们会跑到后厨看师傅做南糕,看他先用筛子将粗的籼米粉筛落在蒸笼内垫着的纱布上,然后舀上16垛圆形的间隔整齐、稠稀适中的豆沙馅,再仔细筛上细的籼米粉,直至细粉盖过馅料并且平整,就可以上架蒸煮了。蒸熟后,再分成十六等分,每块南糕都有一个馅,透过半透明的米粉能够看到这个滚圆的黑褐色的馅,活像一片中式伤膏,所以也被叫作“膏药糕”。吃的时候,底下还会垫上一片竹叶,拿起来又干净又方便,还有清香。每次都看得我们口水直流,一等开盖,便急吼吼地掏钱买上几块,大快朵颐起来。吃完了,再继续我们的探险。
弄堂弯弯绕绕,老城区热热闹闹,每次去总会让我们有新的发现,从未让我们失望过。有时陆义阳使坏,故意躲起来,就在我怕得快要哭出来的时候,又会突然从一个角落蹦出来,吓我一跳,我不敢当面抗议,怕他真的把我丢下了,却在跟着他走的时候,偷偷地把从墙角采来的带刺的苍耳,丢到他屁股上。在走街串巷的过程中,我们知道了很多新闻,哪家盖了新房,哪家新娶了媳妇,哪家新抱了孙子,哪家的夫妇最喜欢吵架,甚至,连哪家的男人被捉奸在床,我们也都知道。在我眼里,这个地方,不是简巷陋弄,不是一片连着一片的破屋烂院,它是生动的,丰富的,有灵魂的。
从老城区蹿出来,就到了老城根,老城墙不知道什么年代就被拆掉了,如今只剩下一截坑坑洼洼、高出平地许多的墙根,残留着百多年前小城建城时的轮廓。过了墙根,就是传说中的“护城河”,但这条河几乎都已经被两旁的垃圾填平了,只剩中间流淌着一些黑色的河水,河岸上长满了枯黄的狗尾巴草,有野狗野猫在垃圾堆中寻食。太阳已经西斜。陆义阳领着我,开始往回走。
那个冬天,因为陆义阳,我的黑白的世界,开始绽放出一些不一样的色彩。然而每个夜晚,当我在台灯下看着书,做着作业,忽然抬起头来,看见映在玻璃窗上的自己的影子,只觉得自己的心像那一口枯井一样空洞,丢一颗小石子进去,老半天才能听到一点回声。我看不清楚自己的眼睛,看不清楚未来,一切都像这影子一般,模糊,虚空,形单影只。
有一个夜里,我正对着自己的影子发呆,忽然看见漆黑的夜空,升起一颗红色的小火球。很快,“嗖嗖”,不断地又有绿色的、金色的、蓝色的小火球升到半空中。外面有人在大叫:“放烟火啦!”我听见窗户被接二连三地打开,人们赞叹着那烟火的美丽。
我这才想起,马上就要过年了。
往常过年的时候,爸爸都会为我准备很多的烟火。而今年——小张叔叔指着沙发上一堆烟火,笑着问我道:“小雪,这些够吗?”
我点点头。那些烟火都够我放一个正月的了。
除了烟火,小张叔叔还带来了很多的年货,猪蹄膀、鸡鸭、海鲜、十几斤重的小娃娃似的青鱼……那被冻得硬梆梆的大黄鱼、大乌贼掷地有声,在水泥地板上溅起白色的冰屑。我们的厨房很快就被堆满了。妈妈不停地劝他道:“小张,你不要再拿东西来了,我们俩吃不了这么多。”小张叔叔每次都是点着头,说着“就这些就这些”。然而,隔天,他又会带东西过来。
我知道他在尽力弥补着我们,可是正因为他的弥补太用力太用心,反倒时刻提醒着我,爸爸就是因为救他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