贴着妈妈在沙发上坐下,一边转着眼珠子打量。他们家几乎没有什么装修,家具也都很陈旧了,饭桌的一脚还垫了一本书。但是收拾得很干净,东西都摆放得整整齐齐,桌布、沙发巾,就连盖在一盘玻璃杯上的勾织的纱巾都是洁白的,看得出来女主人是很能干利索的。
陆义阳从厨房里拿了两个苹果出来,用一把水果刀很麻利地削了,递给我,削下来的苹果皮还特地拎起来给我们看,是一整根皮,一点都没有断。我接过,小声说“谢谢”。妈妈跟我说道:“你跟哥哥去玩一会儿吧。”
听我妈妈这么一说,陆义阳就站了起来,请我去他的房间里参观。他房间里的家具也都很旧了,没有一件是配套的,床不是我那样的棕绷床,而是木板床,坐上去硬邦邦的,我注意到床单一角有一个手指头大小的洞,打着补丁。后来我了解到,他父母虽然是双职工,但是工厂的效益并不怎么好,所以生活里处处有节俭的痕迹。他的书桌旁立着一只一人高的黄铜铸造的模型,擦得亮澄澄的,他得意地告诉我说,这是榴弹炮的弹壳,他爸爸从部队里带回来,用来镇宅的。我看到墙上挂着一幅发黄的一米来宽的世界地图,旁边挂着一只红漆镜框,贴满了黑白照片,有他爸妈结婚时的合影,有他十岁时的半身照,有一张是全家福,上面有四个人。陆义阳指着他身后那个比他高很多的年轻人说,这是他哥哥,比他大八岁,高中毕业就当兵去了。他又打开书桌抽屉,拿出一只铅皮月饼盒子,给我看他收藏的小玩意儿,子弹壳做的风铃、口琴,还有玻璃弹珠、弹弓,用铅丝拧成的自行车等等。
我对这个充满了男孩子气息的房间十分好奇,然而最吸引我的,还是这房间里无处不在的书。只见书桌上、书柜里、床头边,都被堆得满坑满谷,一撂叠着一撂。我想起自己那只空荡荡的书柜,不禁羡慕地说道:“小陆哥哥,你怎么有这么多书啊!”
听我第一次开口喊他“哥哥”,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但很快就不无得意地告诉我说,大部分是他哥哥留下来的,也有很多是他自己买的。看着我崇拜的眼神,他又主动跟我分享他买书的诀窍,那就是去旧书市场淘货,论斤卖,又便宜又好,能淘到很多新华书店里买不到的好书。
“这么多书,你看得完吗?”我忍不住问他道。
“当然!”他扬扬下巴道。
“你几年级啦,你都看得懂吗?”我看着他比我整整高出一个头的个子,想起自己才二年级,连看《小主人报》都是有些吃力的。
他的神色有些羞赧的,说道:“三年级。”
“啊,原来你才比我高一级,就能看这么多书了,你真厉害!”我眼睛里的崇拜又深了一层。
他搔着头皮,“呵呵”地笑。
我问他借了几本书看,都是比较浅显的连环画。正翻着,听见妈妈在外间说道:“……那就麻烦你们了!”然后她走过来叫我,看见我和陆义阳头碰头地在看书,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
从那天以后,陆义阳经常来我家串门。han假里没有什么事情做,大人们都去上班以后,我们经常在一起看书,他把他最宝贝的金庸的武侠小说都拿了出来给我看,还教会我怎么样用《新华字典》。就在那个han假,我的阅读水平有了很大的进步,开始从看图画书飞跃到跟着他一起啃大部头。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叫陆义阳来陪我,全是妈妈的安排。那天去陆家,她就是专门为了我的事,去拜托陆叔叔和王阿姨的。因为在爸爸去世以后的那半年里,我变得不爱说话,不爱笑,变得离群索居,不愿意跟任何人打交道。然而那天傍晚,她在窗后明明白白看到了我久违的笑容。而那,正是这个叫陆义阳的小男孩带给我的。
第3章老城区
严han过去了,气温约略地有些回升。在有太阳的日子里,陆义阳会带着我从院子里的小门出去。在我们这个住宅区的后面,隔着一条桃子竹笆弄,是一片高低错落的老房子。相传这里之所以被称为“桃子竹笆弄”,是因为早年间这里还是一片水田,依田而建的农舍喜欢围种小青竹、木槿花来当篱笆,如今人居扩充,这番乡村生趣早已了无影踪,而这充满诗意的弄堂名字倒是保留了下来,让人忍不住遥想当年。在弄堂的西南角,有一口深井,是小区居民和这里的老城区居民共用的。冬季是枯水期,我们从井口朝里张望,只看见幽深的井底漂浮着一些枯枝落叶,往里面大喊一声,可以听到沉闷的回声。丢一颗小石子进去,半天也会听到“咚”地一声。井台边布满青苔和裂痕,看上去是很有些年头的。陆义阳说,也许比老阿婆还要老。
他说的这个老阿婆,住在弄堂口的一所年久失修、石灰剥落的老房子里,是个“五保户”。说不清她到底有几岁了,她的背已经完全佝偻了,脸上密密麻麻的全是皱纹,连牙齿都掉得差不多了。即便这样老弱了,她还在自食其力,在天气好的日子里,我们常常看到她坐在自家门口,晒着太阳,守着一瓮的咸鸭蛋和一个香烛摊子。咸鸭蛋一毛钱一个,用筷子一戳,就有红色的油“咕嘟咕嘟”冒出来,这里的居民全来买她的咸鸭蛋。除了卖咸鸭蛋和香烛,平常她还念经,一叠黄色的抄经纸用红纸仔仔细细包了,叠得方方正正,上面用小楷写着“妙法莲华经”、“地藏经”、“大悲咒”等字样,出售给有需要的居民,因为她长年吃素,念经又勤谨,生意也是很不错的。在天气不好的时候,她就坐在门里面,继续做生意。
纵然是这里最资深的居民,也说不清楚老阿婆的来历。有人说她曾是陈家的一个小妾,为大房所不容,又没有生育,便赶了出来。有人说,她解放前曾做过妓女,解放后一直没有嫁人。但她显然是有文化的,还写得一手毛笔字,在她那个年代是不多见的,于是也有人说她本是个大家闺秀,被人诱骗了出来后又被抛弃……总而言之,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就成了“五保户”。然而,那一定是一个不幸的故事。这里的居民看她生活困难,常接济她一些,买咸鸭蛋的时候也会多给个一毛两毛。
她看见孩子是很高兴的,有时会从被油浸透了的粗草纸包里抓几个金枣乱虫或者几片绍兴香糕塞到我们手里。我看那糕点都有些黑乎乎的了,便只是攥在手里,等出门后再丢到阴沟里去。然而陆义阳却是毫不在意,一把就放进嘴里嚼着。
老阿婆有时心情好,生意又不忙的时候,会跟我们讲孙鸡头、徐文长和“寿头女婿”的故事,我印象很深的是一则《孙鸡头抬料(粪)桶担》的故事,说的是有一位老人挑着一担料(粪)正要翻过石拱桥,这时孙鸡头上前相助,和老人一起将一桶抬过桥,放在了路边,老人欲抬第二桶时,孙鸡头离开走了,并说:“你老真不识抬举,一桶已帮你抬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