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前言
炎雪被楼下小孩的嬉闹声吵醒的时候,还以为今天是工作日,而自己又睡过了头。她从床上跳起来,冲进卫生间洗漱,接着又跑到楼下的厨房拿早餐。当她打开冰箱门时,一眼看见旁边日历上的那一页是绿色的,明白无误地写着“星期六”。自从十年前到加拿大以后,何生大概是考虑到她思乡心切,于是用了国内最传统的老黄历。他走后,炎雪将这个做法保留下来,并且习惯在晚上睡觉前把这一天的日历撕去,露出明天的那一页。好像是提醒自己,明天总还是会到来。
忽然“咚”地一声,把她吓了一跳。她抬头,看见窗玻璃上落了一团半透明盐粒状物体。而篱笆外面,那些捣蛋鬼们一哄而散,一片耀眼的白色映入眼帘。
啊,下雪了!
她兴冲冲地跑到客厅,拉开落地玻璃门,一脚迈进院子里。矮树、花盆、灯台,还有石桌椅,全被一层厚厚的白色的雪毯罩住。那白色,白得晶莹剔透,白得不留余地,在阴沉的天气里仍发出耀眼的光。她环首四顾,发现院子外的马路,街对面的别墅,邻居家的院子,都落满了雪,成了一个白皑皑的世界。
她没想到,魁北克今年的雪竟然来得这样早。此时才9月。而往年,总要到10月,才会飘下第一场雪。然后,就是漫长的冬季,漫长到让你觉得时间会停止,人生永远没有未来。
尽管魁北克的雪一下就是半年,然而这早来的初雪仍让她心生欢喜。她从浴袍里掏出手机,点开微信视频通话。
“妈,下雪了!”她用镜头扫视一遍四周的雪景给母亲看。
“小雪,你今天怎么起得这么早?”母亲一边拿小毛巾擦着脖颈和额头的汗,一边看着视频说道,“今天不是礼拜六吗?”
“妈,下雪了。”炎雪的声音低了下来。她看到母亲身后,是华灯初上的公园一角,一群身着统一的白色短袖T恤的大妈们正在跳广场舞,那高亢激越的舞曲通过视频传过来,让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其实魁北克与上海的时差不过12小时,可是此刻却让炎雪觉得,她们跟她完全是两个星球的人,正通过时光隧道产生某种联系。
“小雪,你穿得太少了,赶紧进屋去!”母亲盯着视频使劲打量她,“当心感冒!”
“好。”她应着,关掉手机。看看四周,再看看脚下,一双绒布拖鞋在雪中踩出一对很深的脚印。她忽然兴致全无。
回到楼上卧室,依旧躺下,只觉得房间里分外地暗,冷,到处是一团团冷掉的空气,到处是一段段馊掉的光阴。墙上的淡绿色壁纸是何生喜欢的,他走后,那淡绿色日复一日地黯淡、失色,到如今,都快成了一种隔夜菜汁的颜色,让人一眼就觉得悲伤。
她伸手拿过床边的保温杯,打开药瓶,吃下一粒药丸。窗外的嬉笑声一阵接着一阵传来。她忍不住走到窗边,撩起帘子往外看。马路边,离她的院子不远,一群孩子正在堆雪人,已经堆了个身子出来。一个小男孩滚了一个雪球,想把它放上去当作雪人的脑袋,不料一松手,雪球就掉了下来,摔了个稀巴烂。孩子们“哇哇”大叫大笑起来。
她的唇角边也不禁浮上一丝笑意。她想起她第一次看见雪人,是在自家院子里用砖头砌成十字形花纹的矮墙上。那一年她9岁,第一次碰到下雪,她出生长大的南方滨海小城很少下雪,在她18岁离开那里之前只遇见过两次。这么多年过去,她一直记得那个雪人,也清楚地记得自己见到雪人时那种惊喜开心到要飞起来的心情。那个雪人并不大,也就一尺来高,但是堆得很用心。它的眼珠子是两颗黑色的玻璃弹珠,鼻子是个胡萝卜尖,弯弯向上翘的嘴巴则是用一根红辣椒做的,脑袋上还戴着一顶用挂历纸卷成的圆锥形的帽子……在那段灰暗的日子里,它带给她的快乐简直难以言喻。所以当几天后它开始融化的时候,她还为此哭了鼻子。
到加拿大以后,每年冬天都可以看到雪人,很多很多雪人,大的小的,胖的瘦的,好看的不好看的,可是再也没有哪一个雪人可以像9岁那年的小雪人一样,带给她人生中绝无仅有的幸福的体验。
其实,初来加拿大的时候,何生也曾在学校宿舍楼下,为她堆过一个雪人,一个像一座小山一样的雪人,差不多有她那么高。她看到的时候,也是高兴地尖叫,然后扑进何生的怀里,由他抱着转了几个圈,结果没想到他脚一滑,两个人同时摔倒,一下子就把雪人给砸烂了。他们也不觉得可惜,还拿着地上破碎的雪块“嘻嘻哈哈”地打起雪仗……
她看着床头边上何生的照片,眼神渐渐暗淡下来——她从来没有记住过那个雪人长什么样子。
手机蓦地响起,让她一下子回过神来。
“小雪,加拿大很冷了吧?”母亲问道,她已经回到家里,洗了澡换了睡衣。
“每年都是这样过来的,妈妈你不要担心。”她打开床头灯,投射出来的暖黄色的灯光让房间里亮了一些。
母亲沉默了一下,说道:“虽然你爸给你取名叫雪,可没想让你一直待在一个老是下雪的地方。上海现在还是秋天,秋高气爽的,天气不要太好噢。我想着,你这么多年没回来了,是不是可以回来一趟呢?”
炎雪不语。几乎每次打电话,母亲都会叫她回去。可是她知道,如果回去,她生病的事情就再也瞒不住,母亲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把她留下来。那当初何生为了把她带到国外所作出的一切努力,岂不都白费了?更何况,这里是何生选择并且喜欢的地方。
“何生都走了这么多年了,你也该开始自己的生活了,你还年轻,不能……”母亲叹着气说道。
“不要说了。”炎雪粗暴地打断她,可是看到母亲苍老而忧虑的神情,她又心软,耐着性子说道,“我知道了,我会安排的。”
“我和你张叔叔都快六十岁的人了,不是这个病就是那个病的,”母亲移开视线说道,“下个月我还有一个手术……”
“啊?你怎么不早跟我说?”炎雪急得叫起来。
“也不是什么大毛病。这不是还有你张叔叔,和你舅舅、舅妈吗?所以我一直没打算告诉你,让你担心。”母亲说道,“可是我真的很想见见你,我老了,一天比一天希望你陪在我身边……”
炎雪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眼圈开始泛红。
“我知道你一直不想回来,一半是为了何生,一半也是因为你自己。原来有何生照顾你,我还放心,想着你既然不愿回来,就不要回来了吧。可是现在何生都走了,你又何苦一个人在那里呢?难过的时候,也没个人劝劝你,陪你说说话……不像在上海,有我、有张叔叔,有你舅舅、舅妈,再怎么样,都不会委屈了你的。”母亲说道。
“妈妈……”炎雪的眼泪掉下来。
“至少你也给自己一次机会。”母亲轻叹口气,“还有件事,我想你知道,上周王阿姨来上海住院动手术了,结肠癌晚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