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裴明珏走入帐中,撩起龙袍的下摆,轻轻地跪在了床边。
“老师,青玠来了。”
简子晏的确是清醒着的,只是已经连坐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的眼尾和唇色都已经变为深黑,那是毒素彻底爆发,再无可压制的表现。
他没有看向裴明珏,只是目光空茫地望着上方,眼中再寻不到那抹清润温柔的光芒。
“我说与你的话,你似乎从来没有听进去过。”
裴明珏垂下眼,遮住其中的苦涩,语气无比恭敬,又包含着几分祈求:“老师指的可是不许青玠再如此称呼于您……只是青玠唯有如此叫您才能证明青玠心中的敬与爱,原本青玠已经决定再也不出现在老师的眼前,如今老师垂怜青玠,肯最后再见青玠一面,就容青玠放肆这一回,可好?”
简子晏闭了下眼睛,声音喑哑微弱,如同深夜窗前摇摇欲坠的烛火:“罢了,正如你所言,总归已经是最后一面了,再计较这些,也没什么意义。”
裴明珏深深地低着头,之前苦苦压抑的悲哀与心痛在这句话下决堤,他挺直着背脊,注视着自己的泪水落到散开的龙袍下摆。
简子晏道:“这几日我冷静下来想了许多,有一些话还是想要告诉你。”
裴明珏声音哽咽:“老师请讲。”
“我们相处的时间还是太短了,短到我不足以改变你,这也许并不怪你,而是我过于天真痴妄。”简子晏的口吻倦怠而平静,“你父亲用十几年时间给你灌输的思想,我居然妄图用区区两年的时间去改变,现在回想,着实可笑了些。”
裴明珏抬起头来,面上满是慌张与恐惧,他最害怕的事无非就是简子晏提起对他的失望与后悔,但他又无力说些什么,因为简子晏所言的确句句属实,让他一遍遍地唾弃与厌恶自己,而一句话都不敢反驳。
他只能声音小而颤抖地说:“不是……老师的问题……是青玠不识人心,愚蠢荒谬……”
简子晏终于转过脸,目光定在裴明珏满是泪水的脸上。
“教不严,师之过。”他轻声道,“我没有把你教好,如何能没有我的过错呢。”
“不……”裴明珏发出压抑的悲鸣,“是青玠之错,老师不要再责怪自己……”
简子晏勾起唇角,只是浅浅地笑了一下,就似乎用尽了他的力气,说话的音量又弱了一些。
“看你如今后悔认错的模样,我……姑且就当你是真心。”
“学生不孝,然的确句句出自真心。”裴明珏颤抖的手指扶住床沿,简直不知该如何才能剖出自己的心,让简子晏看到他日日夜夜的悔恨,“无论老师想要我做什么,我定当满足老师,即使要让我偿命,我也在所不惜。”
简子晏静静地看了他片刻,道:“既然如此,你就最后帮我做件事吧。”
裴明珏浑身一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他半是忧虑半是欣喜地膝行着凑上前去,想听简子晏吩咐他去做什么。
然而他刚刚靠近,手中就别塞入一样本质冰凉,却已经被摩挲得温热的事物。
在意识到这是什么之后,他面上露出巨大的惊骇,如果不是简子晏死死握住了他的手,他已经将手中之物直接扔了出去!
简子晏塞进他手中的,赫然是一瓣碎裂的瓷片。
“老、老师……”裴明珏声音抖如糠筛,他满面凄惶地望向简子晏,拼命祈求不要是自己所想的那个样子,“你是想让青玠自杀谢罪是不是?青玠这就做,老师你把手放开……”
简子晏纤瘦苍白的手指正紧紧握住他的手,瓷片同时划破了两人的手心,温热的鲜血顺着两人的手腕汨汨流淌下来,却没有一个人在意。
简子晏定定地望着裴明珏,道:“你既然已经猜到,又何必去做这些无谓的假设。”
裴明珏的瞳孔因震惊而放大,他不但不敢强行抽出手来,反而主动握紧了瓷片,彻底杜绝简子晏再把它拿回去的可能。
不,不要……
简子晏不知从哪来的力气,他手肘艰难地撑起一点身体,将自己的脖颈往瓷片上靠。
“杀了我。”
他嘶哑而坚定地说。
“不!!”
裴明珏拼命地摇头,泪水倾泻而下,他的声音和哭腔混在一起,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你不能这样,求求你不要这样,不要对我这么残忍……”
简子晏丝毫不为所动,他拽着裴明珏握着瓷片的手向自己靠近。
“我的五脏六腑早已经腐烂,你知道我每日光是呼吸就要承担多大的苦楚么?现在我连自尽的力气都没有了,作为我的学生,你既已诚心认错,为何不能直接结束我这种痛苦?”
即使说着让人杀死他的话,简子晏也仍然如此冷静自持,他这一生除了求先皇不要杀死裴明珏的时候之外,似乎再也没有乱过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