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梦幽听了儿子的肺腑之言,黑脸再也挂不住,她动容道:“你从小就懂事,你说的这些我怎么会不明白?只是只是到底太难了!前朝后宫向来都是相辅相成,多少人巴望着这条进身之阶,那些朝臣怎么会答应呢?皇家本来就血脉稀薄,你只娶长平一个,后嗣上就难过关!”
“生那么多的皇子干什么,让他们争权夺利、互相残杀吗?史书上这些事还不够多?皇家的内斗比外敌入侵还要厉害,前朝正可引以为鉴”
瑜哥儿引经据典地说了许多,江梦幽听得出他提出这件事并不是一时起意,而是在心里琢磨了许久,不知这孩子什么时候下定了这样一世一双的决心。可即便如此,江梦幽仍不能更不敢轻易答应他的请求,嫁给一个痴情的男人是哥儿姐儿毕生之幸,可一个痴情的天子却可能给家国带来灾祸,高高在上的皇帝似乎随心所欲、无所不能,其实天子身上肩负着比常人深重千万倍的无奈——“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诗人的慨叹犹在耳畔,江梦幽生怕这个天下被齐鹤唳的痴情所成全,最后又毁在瑜哥儿的痴情上。
母子俩没有谈妥,瑜哥儿负气而去,他在离去前极失望地对江梦幽道:“母后,是你告诉我要好好地待他、不要让喜欢的人掉眼泪,现在你又强迫我纳妃,难道长平不会为此流泪吗?你教我的事与你现在的所作所为完全是矛盾的!”
“因为你是皇帝”江梦幽心里也是左右为难,“只要你对长平好,给他皇后的位份、对他盛宠不衰,便是对得起他了,长平也会懂你的为难,只要你的心里一直有他,他那样温驯的人是绝不会让你难做的。”
“就是因为他温驯守礼,我才更看不得他受委屈!罢了,我与母后说不通!”瑜哥儿气呼呼地甩袖而去,江梦幽望着他身穿明黄色龙袍的背影,一时担忧一时欣慰,她眼见着江梦枕与齐鹤唳相爱相守,三年来恩爱和睦,心里的结也慢慢疏解开来,只是瑜哥儿的事非同小可,即使她在感情上能够理解,在朝政上却不能认同,思来想去她自己也拿不定个主意,只有连连地叹气。
夜半时分,瑜哥儿躺在龙床上仍未入眠,他从小看过了太多因婚姻不谐而落下的眼泪,他记得江梦幽在侧妃进门的那一夜抱着他偷偷流泪,也记得江梦枕落在他掌心的热泪,他们都是他的至亲之人,瑜哥儿早慧而重情,这些事他看在眼里记在心中,一开始他对感情之事避如蛇蝎,后来经过江梦幽的有意开解,又亲眼见证了江梦枕与齐鹤唳之间矢志不渝的感情,自然也生出与心中所念之人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愿望。可他偏偏做了皇帝,立后纳妃不止是家事更是国事,讨不到老婆的穷汉羡慕皇帝三宫六院、众美环绕,他却只想独伴一人,办成这件事竟比穷汉娶上媳妇儿更加艰难万倍,世事有时着实是吊诡而荒谬。
第三天下朝后,瑜哥儿微服直奔齐府,他想就算全天下的人都不理解他的所求,但有个人一定会懂,只要他把自己的想法向小舅父一说,齐鹤唳必然会与他惺惺相惜、鼎力助他成事。
“皇上万岁万万岁,”碧烟见他来了赶紧行礼,“请陛下在内室稍坐,奴婢这就去请侯爷和公子过来。”
“不必,你直接带我过去便是。”
“这侯爷和公子在厨房里呢,那里又是火又是刀,只怕冲撞了陛下”
少年天子心里烧着一团火,哪里等得?他直接让碧烟领他去到厨房,隔着门只听里面传来江梦枕带着笑意的声音:“好不好吃?我看卖相比去年的强上许多了”
“当然好吃,今年可是鸡蛋面呢,还点了香油”
听着齐鹤唳的话,瑜哥儿还以为江梦枕给他做了一碗怎样鲜香的面条,可他推门一看,只见桌上的面条糊成一团,鸡蛋也散碎得不成模样,齐鹤唳却吃得津津有味,好像世上所有的美食都比不上这一碗煮烂的面。
位极人臣的侯爷和天下最尊贵的哥儿躲在厨房里吃一碗烂面条,两个人竟然都是喜笑颜开,旁人看了也许会觉得他们可笑,但瑜哥儿只觉得无比的羡慕向往。
“瑜哥儿怎么来这儿了,”江梦枕与齐鹤唳赶紧行礼,“皇上万岁万万岁!”
“不必多礼,”瑜哥儿赶紧搀起三人,笑着道:“小舅舅与小舅父还是这样恩爱,真是羡煞旁人!”
江梦枕也轻轻一笑,“今儿是他的生日,我们成亲后,每年这天我都要亲手做一碗寿面给他,只是我的厨艺太糟,我知道他说好吃也只是在哄我罢了”
“怎么是哄你呢?你不知我盼了多久,才盼到这一碗面条,”齐鹤唳把一碗面吃得汤都不剩,“这样一年一年的做下去,等我们白发苍苍的时候,你做面条的手艺定然是无人能比的了。”
三人相视一笑,多少的话都尽在不言之中,复合之后,他们再不会错过每年元宵节的灯会、生日时的寿面、冬天里的白梅花,爱意在这些小事中被经营滋养,再无以前的忐忑犹疑,愈发坚定而深长。
“我来是想求小舅舅与小舅父一件事,”瑜哥儿再忍不住,恨不得也与周长平这样温存的厮守,急急地把心中所想吐露而出:“昨日的花宴,我已选定了皇后,可母后还要我再选两名妃子一起进宫,我不愿意,只想和皇后一世一双地相守,母后却不答应,让我好生烦恼!我想小舅舅与小舅父定能明白我的心思,不知能不能请三位长辈助我一臂之力,向上劝服母后,向下压服朝臣,普天之下能帮我的达成所愿的,只有你们了!”
江梦枕有些愕然,他看了一眼面色深沉的齐鹤唳,又看了看面露焦急之色的瑜哥儿,斟酌着开口安慰道:“皇上先别着急,此事须从长计议,你的婚事不仅是家事、更是国事,依我看来,姐姐那里倒不是难关,她近年来已看开许多了,朝臣那边才是真正难办你毕竟是皇帝,而且你还需考虑的是,此话一出,你选定的皇后将会承担比你更多的压力与指责,所以在谋定之前,你万不可把这心思到处去说”
瑜哥儿心里一凛,有心人动摇不了他的想法,难免会去害周长平,他背上冒出些冷汗,赶紧说:“我只说与了母后与三位知晓,我也担忧会出差错,所以没有在朝堂上贸然说出来,今日小舅父告了假,我怕说出来也没人会支持我”
“就算今日我在朝上,也不会支持陛下的决定,”齐鹤唳沉声道:“您与我们毕竟不同,您是天子、是皇帝,不按规矩办事就会被天下人质疑指责,就算是我们这样的身份,我也是叛出了齐家、九死一生才换来和梦枕的一生一世,您的决定又会引来怎样的轩然大波?您还没有亲政,朝中的各方势力各有心思,此话一出,必然引起一阵大乱,万望您三思。”
瑜哥儿怎么也想不到,齐鹤唳竟然不肯帮他!任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过磨破了嘴皮,齐鹤唳就是不为所动,江梦枕见外甥一脸丧气失望,忙打圆场道:“这本是急不得的事,瑜哥儿先回宫去,我和他说说”
他亲自把瑜哥儿送出府门,像小时候一样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背,车架远去,齐鹤唳走到他身后道:“如果皇上就这样放弃了,说明他也无法守着周家的哥儿一生一世,你不要为他难受,你我都知道这条路有多不好走,他是皇上更要难上千万倍。他的感情有多坚定?又能不能守住自己的心?我没看见皇上的决心前,是绝不会出手帮他的,否则不止害了他,更会害了周家的哥儿。”
“我明白,众臣奈何不了瑜哥儿,周家的哥儿便会成为众矢之的了,”江梦枕叹息了一声,“我只是感慨,这世上还是有深情的人,像我父亲、像你、像瑜哥儿,并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是见异思迁的好色之徒。有些男子自己堕落庸俗,就说天下人都是一样的乌糟,这样的话越传越多,大家竟觉得男子花心是约定俗成的常事了,越发让哥儿姐儿没了指望。”
齐鹤唳拦着他笑道:“听了你这一番感慨,我真希望瑜哥儿不要叫你失望才好。”
“我信他,”江梦枕笑望着丈夫道:“我们江家的人,总有一点痴意的。”
齐鹤唳轻轻吻了一下他的额头,“是啊,你家的人比齐家的人强上太多了。”
三人在暮色中挽着手往白头轩走,春风中他们投射在地上的影子似乎融合成了一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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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入夏,王曼龄被父亲仓促地嫁到外地,江梦枕也果然没有看错瑜哥儿,年轻的皇帝一直在拼命争取着齐鹤唳的支持,下朝后有事没事就微服跑来齐府,并没有因为江梦幽的阻挠和齐鹤唳的拒绝而轻易放弃。
江梦枕进宫去问过姐姐的意思,江梦幽已松了口,只要瑜哥儿能说服朝臣,她是不会反对的,皇帝大婚的事宜早在准备之中,宫中隐约有传闻宣平伯家的幺哥儿周长平将会成为皇后,三妃的人选却还未透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