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齐侯爷,这回你该放弃了吧?”江梦幽冷冷看着齐鹤唳的眼泪,她让人封上了晋王墓室的石门,同时也把自己对于男人的温柔关在了冰冷的地下,“擦干这几滴憾恨的眼泪,转身去找能为你生儿育女的新人吧,只要你放过我弟弟,无论你看上了谁,哀家都会为你做士。”
齐鹤唳抹去脸上的泪,生着枪茧的手因用力在眼角眉梢留下了一大片的红,让他看上去狼狈又可怜,但齐鹤唳知道,他的难受比不上江梦枕所承担的万一,更知道他此时一分一刻的犹豫都是在割江梦枕的心,“我谁也不要,”齐鹤唳斩钉截铁地说:“就算梦枕不能再有孩子,我的心也不会变,对我来说,梦枕比子嗣重要得多!齐家的人死的死散的散,齐老爷倒有四个儿子,到头来照样没人给他送终!我不在乎什么孩子,我只要梦枕,两个人一辈子恩爱厮守,难道不比讨好几个夫人、生下一堆讨债的儿女闹得家宅不宁强得多了?”
江梦枕讶异又安慰,他自然知道齐鹤唳对他的感情,却没想到他能在这样的大事上如此看得开,齐鹤唳从小吃够了妻妾嫡庶、深宅大院的苦,更对那些贴上来的哥儿姐儿有种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惊惧,他的心向来很小,容不得江山天下,只放得进一个江梦枕而已。
“鸣哥儿,你说的是真的吗?还是怕我伤心,有意哄我?”江梦枕动容地向他走了两步,“你不是很喜欢孩子吗?我上次怀孕的时候,你是那么欢喜,每天都要摸摸我的肚子”
“我那岂是为孩子,我是为你!”齐鹤唳紧紧握住他的手道:“我那时候以为,这个孩子会把你留在我身边,让你再也不会离开我!怀孕的是你、喜欢孩子的也是你、受罪的还是你,我一个舞刀弄枪的男人,对那种一碰就要哭闹的东西哪有什么好感?不过是爱屋及乌罢了!你为我生的孩子,才值得我去疼爱你看齐老爷对我的态度,便知道男人对孩子大都是什么德性,他宠爱新姨娘的时候,天天把老三抱在膝上,后来老四和幺哥儿的娘进了门,他又一心逗着双棒儿,根本不顾老三在旁边哭。我已和你说过,你在我心里是最重要的,不要为其他的事白费心神,你只想着我、我也只想着你,这一生也就这么过去了,有没有孩子有什么要紧?”
江梦枕控制不住地扑进他怀里,长久的担忧烟消云散,他愿意去相信齐鹤唳的话,那双漆黑的眼睛望着他时没有责备只有心疼,江梦枕一瞬间竟对老天赐予他们的波折心怀感恩,正因为他们已一同经历过了许多难熬的时刻,在这样巨大的困难面前,两个人才能再次生出携手共渡的勇气与决心。
江梦幽冷眼看着他们,“我竟不知齐大将军何时这样会说话了,在我印象里,你可一直是个不善言辞的人。”
“就是因为我以前不会说话,才与梦枕闹出许多误会,我已下定决心,以后有话直说、不再自寻烦恼,让梦枕费心去揣度我的想法。”齐鹤唳摸着江梦枕的头发说:“可我也不怪梦枕瞒我,我知道他的顾虑,只心疼他为此忧心伤神,说到底他的身子不好都是我的罪过,太后娘娘厌恶我、我也认了,可您这样做不止是在恶心我,也是在令梦枕难堪,万望您三思!”
“这话说的漂亮,可人、尤其是男人,做出的事却很像说出的话那样漂亮,我最近常常玩味一首诗: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你现在死了,我倒可以相信你对梦枕的真心,但你还有几十年的日子要过,保不齐哪天突然不上算起来,那时你要是背弃了他,他的痛苦比现在更要深重几十上百倍!别说是他,我都不敢去想那一天,你的保证和誓言在我听来一文不值!”
“姐姐,”江梦枕转过身道:“我知道你是担心我,我之前也有这样的顾虑,可我已经想通了,如果我不和他在一起,固然不会在以后被伤害,可也等于放弃了如今的恩爱,这不是因噎废食吗?若是我鼓起勇气再信他一次,去惜取每一个朝暮,也许就像他说的那样,一辈子眨眼就过去了。”
“这么说,你已认定了他?”
江梦枕回头笑道:“如果他保证能接住我,那么就算有可能再次从云端跌下来,我也不怕。”
齐鹤唳欣喜若狂地说:“我当然会接住你!这一次,我定然不会再让你失望了!”
“既然如此,我又能说什么呢?”江梦幽长叹了一声,用那双与江梦枕极像的眼睛盯着齐鹤唳,缓缓道:“齐侯爷,我们干脆也把话摊开了说,我知道这天下是你为了梦枕打下来的,我以前是有意打压你,以后,该是你的一分也不会少,你会位高权重、倍受重用,很多人会上赶着去讨好你,那些哥儿姐儿见了你就像蜜蜂见了花、绕着你不停地转,你是不是还能守住对梦枕的心呢?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我不会考验你七年,只要一年——如果一年后你对梦枕的心仍没有变,就进宫来求娶他吧只是丑话说在前头,若你娶了他以后胆敢有二心,我绝不会与你善罢甘休!你为他打下这个天下,我也可以为弟弟不要这个江山,拼着这个太后不做,我也要给我弟弟讨个公道!”
一年时间并不算长,贵君的婚礼准备起来也要花费很多时间,齐鹤唳心里一松、跪地谢恩,江梦枕也笑盈盈地说:“多谢姐姐,我就知道,你向来是最疼我的。”
江梦幽也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是错,她只是二人感情的旁观者,并没有当事人那样坚定不移的信心,齐鹤唳与江梦枕四目相对地微笑,似乎一点儿也不担心感情的变易消磨,江梦幽却是忧心忡忡,她生怕因为一时心软,让弟弟再次落入火坑,那样的话她有何面目去见泉下的父母?
她愁眉深锁地离了小径,在花园里散心闲步,走了一会儿,她听见孩童们嬉笑的声音,只见假山上瑜哥儿珍姐儿带着各自的伴读正在捉迷藏,伴读们是精挑细选的世家勋贵之后,瑜哥儿的伴读是临淄侯家的一对兄弟,珍姐儿的伴读则是宁国公的孙女与宣平伯家的幺哥儿,六个孩子大都在十岁上下,珍姐儿最小,孩子们的认知是相对单纯的,可这种单纯有时候会造成一种残忍的直白。
四个伴读中,宣平伯家爵位最低,宁国公的孙女因为自己的爷爷有国公之尊,处处欺负宣平伯家的幺哥儿,恨不得把所有风头都占了去,尤其是在当着瑜哥儿的面,她更是处处掐尖。江梦幽眼睁睁地看着这位大小姐趾高气昂地把宣平伯家的幺哥儿从藏好的山洞里赶了出来,只肯和瑜哥儿两个人躲在里头,那边负责找人的伴读已撵到了近处,就在这小哥儿以为自己必输无疑的时候,瑜哥儿突然从山洞里窜了出来挡在他身前,代替他输了游戏。
输了人本应有惩罚,可他们谁也不敢罚皇帝,也就算了,珍姐儿嚷着玩累了,便让宫人抱着回自己的寝宫去了,宁国公的孙女拉着一张脸跟在公士身后,宣平伯家的幺哥儿也快步跟上去,却在离开前回头向瑜哥儿感激地一笑。
江梦幽在一旁看了这样一场孩童间的玩闹,只觉得颇有“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的意思,她从假山后绕出来,打趣着向瑜哥儿道:“小小年纪竟会英雄救美,看来我们瑜哥儿懂事了,以后让那小哥儿做你的皇后,如何?”
瑜哥儿望着那小哥儿离开的方向,许久后才摇了摇头,低低地说:“我若娶了他,只怕每天都要流泪了。”
“这是何意?你不喜欢他?”
“不是不喜欢,是太喜欢了,”瑜哥儿想起进京的前夜,江梦枕滴落在他掌心的热泪,“太喜欢一个人,难免要为他流泪,就像小舅舅喜欢齐大将军一样我不想天天流泪,所以还是不要娶他的好,我宁愿选宁国公的孙女,忍受她的刁蛮和任性,那样我反倒不会伤心,任她去闹就是了。”
江梦幽一阵哑然,她不知道瑜哥儿心里什么时候生出了这样的想法,她的儿子在学习政事时有一种超越年龄的老成,除却瑜哥儿的天赋,更因为有南宫凰悉心的指导,可在他对感情有了青涩的认识的时候,却因为她对江梦枕与齐鹤唳的阻挠,让瑜哥儿心里留下了一片阴霾——他不过十一岁,竟已然在害怕因动情而流泪,这是她作为母亲的言传身教让瑜哥儿对感情没了信心,若再这样下去,她的儿子恐怕会失去一段本该极为美好的感情,“我若娶了他,只怕每天都要流泪了”,江梦幽觉得这是比金屋藏娇更真情的童言。
江梦幽恍然发觉,父母的悲剧当真会不知不会觉地复刻在孩子身上,因为她对待感情的态度是负面而封闭的,瑜哥儿看在眼里,也开始如避洪水猛兽般对感情毫无信心,她终于意识到,自己之前的想法是多么的自私而卑怯,看似看透一切,实则是惶然又懦弱,就像江梦枕说的那样,真正是因噎废食!幸而江梦枕和齐鹤唳足够坚定勇毅,如果他们被她强行拆散,那她才真正无颜面对父母!
“你不该这么想,我来正是要告诉你,你小舅舅与齐大将军的婚期定在一年后,他们互相喜欢,是怎么也分不开的,”她轻轻搂着儿子的肩膀,低下头柔声地说:“所以瑜哥儿也可以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感受过喜怒哀乐、爱恨情仇,才没白活一场,不是吗?不要怕会流泪,真心的喜欢是极难得的事,但是你要知道怎么保护你喜欢的人,让他不要偷偷地掉小金豆子”
她的语调和缓下来,心里淤积的怨恨松动开来,恍然之间,仍是那个站在白海棠花树下的温柔女子。她内心对齐鹤唳的怀疑渐渐转换成对江梦枕的祝愿,她希望弟弟获得她没有得到的忠诚与爱护,这样仿佛连她的悲哀也会被江梦枕的幸福所拯救。
作者有话要说: 给梦枕点播一首《让他降落》!
这世间繁华太多
人影交错擦肩而过~
如果你能让他降落
天空如自由无尽头
可知那颗心在风中太落寞
就让他停留在你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