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梦枕坐在侯府花园里的秋千上,他想起小时候总求着父亲把秋千推得很高很高、好像要飞到天上去,而如今他的脚尖半点着地面,只让秋千幅度极小地晃动着,孩子是不知道害怕的,等到长大后,似乎就失去了荡到高处的勇气,因为他已尝过疼痛的滋味,开始有意地保护自己不要受伤。
疏竹掩映的花径中传来脚步声,玄甲营的军士都驻扎在外院,不会进入内宅,江梦枕以为来人是碧烟,并没有特意回头,脚步声停在他身后,江梦枕笑着回头道:“你别来闹我,我怕摔”
他倏然住了口,齐鹤唳似乎怕吓到他似的,很轻地说:“别怕,若跌了,我会接住你的。”
江梦枕还是摇了摇头,齐鹤唳也没有坚持,他转到江梦枕的正面,在秋千架旁不近不远地站着,二人一阵无言,半晌后江梦枕才又道:“明天的事,可准备万全了吗?”
“一百名精兵已分批混进城里,明日午时车队出城,晚饭前必能庆功了。”
“刀剑无眼,到底要万事当心。”江梦枕顿了顿,指着不远处的游廊,“小时候,我父亲在那儿曾养过一只鹰,有时带它出去打猎,扑兔子一抓一个准儿,所有人都说它威猛神骏,父亲的朋友来我家,特意都要去看它,我还记得他们办过一次诗会,为这只鹰写诗作赋”齐鹤唳不知道他为何提起这些事,只静静听着,他但求能在江梦枕身边多待一会儿,无论江梦枕说些什么,听在他耳中都如纶音佛语。
“我那时正在学诗,父亲将我叫过去,命我也作一首出来,我见那鹰半闭着眼睛、脚上拴着锁链,只觉得本应翱翔万里之物,却被人牵制羁束,好生可怜,便以这样的命意写了一首七律,父亲读了之后,当场放走了那只鹰。”江梦枕看向齐鹤唳,很慢地说:“我现在觉得,你和那只鹰很像,诗中有言:鹰翅疾如风,鹰爪利如锥。本为鸟所设,今为人所资所以爪翅功,而人坐收之。你去杀敌拼命,而我坐收好处,那笔军饷似乎成了栓住你的锁链,我握着这条锁链、让你时刻觉得亏欠了我,其实其实我离开齐府时,身上所有的银钱和器物,也是普通人一辈子挣不出来的,保我能衣食无虞地度过此生,所以你根本不必总念着那件事。你说过,你最恨的就是挟恩图报,我如今的所作所为,又与挟恩图报何异呢?”
齐鹤唳万没想到他会这样说,是玄甲军主动找上了江家姐弟,江梦枕从未要求他去做什么,怎么能算挟恩图报?他们之间无论如何也用不上这四个字,更何况齐鹤唳自问并不是什么雄鹰,只是一只追着江梦枕跑的小狗罢了。鹰的眼睛望向长空,而狗的眼睛里唯有主人,没长大的幼崽“汪汪”叫着引起主人的主意,懂事后的忠犬守在大门前看家护院,齐鹤唳好不容易能向江梦枕证明他是有用的,可江梦枕却想像放走那只鹰似的解开他的链子。
“梦枕,你知道那只鹰会飞到哪儿去吗?无论多么凶猛的飞禽也不能一直飞在天上,它会飞回它的巢。”齐鹤唳望着坐在秋千上的江梦枕,缓缓道:“你必然也见过侯爷游猎时牵着的狼狗猎犬,那些狗也都系着锁链,但即使松开狗链,那些狗也不会离开主人,系着链子只是为了控制它们不要伤人罢了。鸟飞反故乡,狐死必首丘,世间万类心之所向皆是家乡,梦枕,你的家在这里,而我的家又在哪儿呢?是京城里那个虿盆泥沼般的齐府吗?”
江梦枕答不出话,齐府似乎只能说是齐鹤唳长大的地方,那里从始至终对他而言都缺少了家的关爱与温情,“挽云轩曾是我的家,你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才有家,你离开了,我也就没有家了。”齐鹤唳声音低沉,略提了几句江梦枕离京后的事,“我与齐家人已断绝了关系,齐尚书投了三皇子,还以为能飞黄腾达,后来狄兵进城烧杀劫掠,他狼狈地跑到青州营来求我带兵护住齐府,我不肯去,他在辕门外大骂我不孝,被军士打了出去。你走以后,我再没踏进齐府一步,那里不是我的家,也没有我的亲人,这三年,我就是天地间的一个孤魂野鬼,也说不清是为了什么四处征战,我只想着,若是队伍里的人越打越少,损失的全是你的嫁妆,所以才奋力去拼杀、去壮大玄甲军梦枕,你手里确实握着一条链子,但求你别放手吧,以前在后宅里我护不住你,在外头,我也不能给你争脸,如今我终于能为你做点什么,你若把我放开了,我才真是飞不回巢的鹰、失去了家的狗,没有一点指望了——梦枕,这三年我常在想,你怎么可能对我有情呢?我到底有什么值得你喜欢的?我口口声声地说从十二岁就喜欢你,可是我又为你做过什么呢?”
齐鹤唳自幼获得的爱都是有条件的,齐老爷只有在他“有用”的时候,方把他当作儿子,就连父子俩所见的最后一面也是如此,周姨娘也是一样,在他小的时候不甚关心,等他做了官有了钱,齐鹤唳才成了令她骄傲得意的“二少爷”,说到底不过是为了哄着他弄些好处。因而齐鹤唳的毕生所愿,就是在江梦枕面前变得“有用”起来,如果他一直是“没用”的,他便会惶惶如丧家之犬、极度的忐忑不安,两个人虽做了三年夫妻,但总是误会重重、各怀顾虑,说起话来半遮半掩,似这般这样掏心掏肺的谈话极少,江梦枕这才知道,齐鹤唳自觉什么也没有为他做过、所以不配得到他的喜欢,但江梦枕给他的感情恰恰是没有任何条件的。
“原来你一直是这样想的若要我说出那时喜欢你的原因,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想你天天陪着我,你在我身边我就觉得很好。如果我能说出某一个缘由,比方说因为你生得英俊,那么若我遇到一个比你更俊的人,我是不是就该喜欢他了?我觉得感情不是那样的,有条件的东西总会因为更好的选择而破灭失色,那时我嫁给了你、喜欢上你,你就是我唯一的选择,没人能和你相比”江梦枕垂下眼眸,转而又道:“我也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后宅里的事是哥儿姐儿之间的事,是我选错了路、没能自保,若早知今日,我当初就该打起精神和她们争上一争,一味退让反而养大了她们的胃口,到底是我处事太软弱了。”
“更何况,你在寒潭里救了我的命,那时你的个子只到我的肩膀,我真想不出你到底是怎么把我救到岸上的,你被活着放在棺材里等死,上山学艺的三年更不知受了多少罪,等你回来的时候,又听人说我因为救命之恩要嫁给你哥哥只这一条,你就不欠我什么。”江梦枕轻轻叹了口气,抬头望向秋天无云的碧空,“上回你陪我回江陵,也是秋天,那一次你为我放弃去考羽林卫,现在,又为我放弃了玄甲军,究竟是你欠我多些、还是我欠你多些,其实根本算不清楚,只是孩子是我们都亏欠了那个孩子。”
齐鹤唳的五脏六腑都被他的话搅成滴血的一团,江梦枕的温柔简直是世上最锋利的刀,这柄温柔刀其薄如纸,人被杀伤后外面不见伤口,内里却为之肝肠寸断,“是我亏欠了孩子,你辛辛苦苦地怀了他七个月,并不欠他什么!梦枕,你别对我这么好,我宁愿你恨我”齐鹤唳嘶声道:“你恨我吧,如鹰犬般驱策我去为你拼死效命,就算我死在战场上,也不值得你再为我掉一滴泪!”
日影西斜,夕阳为两个人的身影镀上一层金光,江梦枕从秋千上款款起身,走到齐鹤唳身边轻轻地说:“你知道什么才叫亏欠了我吗?如果你是真的移情别恋、与害死我们孩子的凶手双宿双栖,那才是真正的亏欠了我、负了我的心,我必定会怨你恨你,就算是为了姐姐和瑜哥儿,我也绝不肯再和你多说半个字,就算你死在我眼前,我也只会拍手称快。有些东西唯有时间才能证明,既然你心里一直有我,我们那时候又是彼此有情的,也就谈不上什么亏欠不亏欠你若死在战场上,我必定会为我爱过的男人伤心流泪,所以,别再让我为你难受,在战阵中保重自身,好吗?”
他的语气虽是询问,却没等齐鹤唳回答就径自往花径中走去,齐鹤唳心魂震荡,盯着他的背影大声道:“明天,你会去送我吗?”
江梦枕脚下一顿、只摇了摇头没有回话,齐鹤唳见他穿花拂柳地去远了,心里百味杂陈地又痴立了许久,方才恋恋不舍地缓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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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碧烟撩开床帐,见江梦枕早已醒了,只不言不语地躺在床上,不知在想些什么。大战前夜,碧烟自己也睡得很不踏实,他们到底没经过这些,都把一颗心吊在嗓子眼里,若玄甲军败了,西狄骑兵冲进城里,等着他们的遭遇绝对比死更可怕。
“前院的人出发了吗?”
碧烟答道:“还没有呢,估计正在吃早饭。”
“帷帽送过去了吗?”
“还没有,”碧烟犹疑地说:“公子要亲自去送吗?”
江梦枕望着帐顶发了会儿呆,而后道:“不了,你送去吧,我还不想起,等他们走了,你再来伺候我洗漱。”
碧烟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了。江梦枕恍惚地躺着,内宅与外院隔着重重围墙,根本听不见什么声响,他有种度日如年的感觉,不知过了多久,碧烟才又走进来,玄甲军想必是已经出发了。
江梦枕换了衣服,看着桌上的饭菜一点食欲也提不起来,碧烟劝道:“公子好歹用些,脾胃本就虚弱,饿坏了可怎么好?”
“我吃不下,”江梦枕望着窗外道:“城外是不是已经打起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