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梦枕是在自己的床上醒来的,他有些茫然地问立在床畔的碧烟:“我在马车上睡着了?”
碧烟点了点头,回话道:“是二少爷一路把您抱回来的,真不愧是有武艺在身的,他抱着您、脚步倒比我还轻!”
江梦枕拥着锦被坐起身来,红绡帐映得他面上飞霞,“你找人去把隔壁收拾出来,做书房用读书累了,也要有个地方歇息,你从库房里把姐姐送我碧纱橱搬出来,记得把纱帐换成锦幄,再拿丝棉被厚厚地铺了。”
碧烟抿嘴一笑,“公子好上心,这是为了谁呢?”
“我为我自己,行不行?”
“罢罢罢,你不说我也知道,”碧烟上前服侍他起床更衣,“我这几日冷眼看着,除了那日醉酒实在不该之外,二少爷倒也是个不错的。别的不说,就说我这几天甩了他多少脸子,他好歹是个爷、竟没翻脸,已是大大的不容易。我一个奴婢有什么脸?还不是看在公子的面上。”
“再说那个通房,我派人留意着,二少爷晚上并没在她屋里过夜,宁愿去和小厮挤在下人房里,好可怜见儿!我猜他们是还没圆过房的,否则人都来了,何必再装模作样?退一万步讲,就算是二少爷已与她有过什么,这几天的做法,也是表明了态度不肯再要她。再看她的容貌举止,并无甚可恋之处,朱痕都不知比她强几倍!您与二少爷若为她生了嫌隙,没的掉了身价,倒反让她得意了呢!”
江梦枕笑道:“了不得,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你倒为他说起好话来!”
“我岂是为他?您这样好的年纪、这样好的容貌,若身边没个知情解意的人,就像春天里没有花朵,全都平白辜负了。既已跟了二少爷,好歹要将日子过起来,哪怕用些手段笼络住他的心,也无伤大雅常言道,最难消受美人恩,只要您对他用些温柔伎俩,还怕他不围着您转?”碧烟细致地梳理着江梦枕乌黑的长发,忍不住轻叹了一声,“若您嫁的是大少爷,哪里用我说这些?”
二人一时都沉默下来,从外间进来收拾被褥的朱痕却忽然出声道:“碧烟姐姐这话的意思,是说二少爷比不上大少爷了?可我觉得,他比大少爷还要好呢!”
碧烟作势要啐他,“这小蹄子,你懂什么?”
“我自然没有碧烟姐姐懂得多啦,还晓得什么手段伎俩的!依我看,人的心是不能强求的,也不一定人人都喜欢高枝儿上的凤凰、总是要捧着供着的岂不闻情人眼里出西施吗?彼此有情的话,即使对着个绝色佳人,也能坐怀不乱呢。”
“满嘴什么歪理,你真疯了!”
江梦枕微笑不语,没把她们的争论放在心上,他并不想用什么温柔手段主动去笼络齐鹤唳,也不想困在旧情中拒他千里、冷漠以对,江梦枕出身显贵,处事从容舒徐、不骄不躁,他想给自己和齐鹤唳多一点时间,让他们二人自然而然地适应彼此、接受对方,甚至最终相爱——虽然他现在还不能很快地投入这一段感情,但他并不否认这种可能。
江梦枕想要的是一段水到渠成的感情,他从镜台前回过身,看到了床边高挂的琉璃灯,大约人的情感也是有惯性的,尤其是像江梦枕这样珍重自己感情的人,他不肯轻易动心、也不会随便忘却,他心里还没将齐凤举的影子全部抹去,如果立刻转投别人的怀抱、即使那个人已经是他丈夫,还是会令他觉得自己过于轻浮善变——所谓的世家贵族,所重者从不应在于金银外物,而在于修养、情操和对自己的坚守。
凡是如胭脂一流上赶纠缠、或如朱痕这般自作多情的人,心中大都有一股要把男人抓在手心的紧迫感,为了自己的出路或所谓的感情,全不顾气度姿态,俨然是小家子气的姨娘做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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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擦黑时,齐鹤唳走进挽云轩,以往这时江梦枕已用过完饭了,今天却像是特意在等他。
桌上杯碟精美、菜肴丰盛,江梦枕站在一旁向他道:“你回来了。”
齐鹤唳练武的疲惫顿时消散一空,这种家中有夫郎等他吃饭的感觉,简直飘飘然如在云端。江梦枕亲手为他布菜,盛了一小碗蟹粉豆腐放在他跟前,“这是江陵风味,味道极鲜美,你尝尝可喜欢?”
齐鹤唳哪有什么不喜欢的,他吃饭本就不挑,挽云轩的小厨房做出的东西更比齐府的厨子强百倍,自然无有不好。况且这些菜是江梦枕特意夹给他的,就是味如嚼烂,齐鹤唳也甘之如饴。
“你若吃得惯,以后我们就一起用晚饭,”江梦枕微微一笑,“你膳食的分例银子已归到我的小厨房,再去府里蹭饭,就是吃白食儿了。”
“太太并不会拨给你多少银子,我你等我明儿给你拿钱来。”齐鹤唳哪儿还有钱呢?他琢磨着去衣箱里翻些东西出来当了,但里面最值钱的就是那对金银项圈,他又舍不得。
“你不用管这些个,反正我也是要吃的,不差你这一口。”
齐鹤唳低头嗫嚅道:“那那等我以后有了钱”
江梦枕真想像小时那样揉揉他的头脸,没人疼的孩子总是令人怜惜,他解意地接过话头,柔声道:“你要去参选羽林卫了,那是皇家禁军、天子仪仗,还怕以后没有前程?等你封侯拜将的那日,不把俸禄给我管,我还不依呢”
金莼玉粒塞满喉咙,齐鹤唳岂不知这是江梦枕在善意地维护他的自尊,他这样一个不受重视的庶子,哪辈子才能封侯拜将?他放下碗筷,用那双黑沉幽深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江梦枕,很慢地说:“以后我的一切都是你的。”
连他这个人都是因为江梦枕才有如今的模样,齐鹤唳并不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好处、可让人贪求,江梦枕肯要他的东西已是不嫌鄙薄。他对他一直有种仰望的姿态,江梦枕像别人的夫郎一般,主动说要管他的钱财,即使只是一句玩笑,也让齐鹤唳的一颗心酸涩满胀起来。
江梦枕笑而不语,二人饭后用香茶漱了口,转到隔壁新收拾出来的书房中。这里是一间大房,用雅致的书画屏风分隔了内外,里面是睡觉休息的纱橱,外面是书柜书案,在西窗下还摆了个小叶紫檀的罗汉床,堆着秋香色绣枕,小桌上摆着青瓷茶器。
“这里怎么样?”江梦枕取出一盒香丸,选了几粒丢在博山炉里,提神醒脑的薄荷香气氤氲在空气中,齐鹤唳哪见过这么好的书房,他幼时看书不过是往炕桌上一坐,齐凤举以前的书斋倒是别致,只是里面堆满了书,没有此处明朗有序,连齐老爷的书房和这里一比,也俗气粗疏了。
“真是极好。”齐鹤唳见书房一角立着一张没画完的话,其上绘着一枝素梅,只有一两朵花点染了淡淡的墨色,他疑惑地问:“这画为何放在这儿?我帮你取下来,放到桌上去,立着不好画吧?才会画得这样慢”
江梦枕止住他道:“这是我画的九九消寒图,这上面有八十一瓣梅花,从冬至那天日染一瓣,瓣尽而九九出,则春深矣。”
齐鹤唳觉得,只有他这样的人才能有这样从容优美的雅趣,江梦枕指着画又说:“你细看这些花瓣晕染的方式,不同的画法代表不同的天气——下点天阴上点晴,左风右雾雪中心。图中点得墨黑黑,门外已是草茵茵不过是打发时间的玩意儿,放在这儿,你不必管它。”
齐鹤唳的目光纠缠在江梦枕身上,一刻都不舍得离开,这个人宛如是明月梅花的化身,玲珑风貌、剔透心肠,让他越是接近越是喜欢,心口鼓荡着一股爱意,却不知如何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