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见的屋子就在月见隔壁,月见因屋子被人占了,无处可去,便避走到这里来。甫进屋,两个外场与姨娘丫头正收拾案上的残羹,碗碟磕磕撞撞间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好像月见抚着鬓鬟,碰响了钗环。
踅进卧房,见星见正贴在墙根儿听觑,两个眼一眨一眨的,灵巧滑稽。月见笑一笑,捉裙往榻上坐,“有什么好听的?”
“听桓大爷挨打啊!”星见一步三回头地走来,挥挥绣绢,眼露失望,“他姑妈来,好大的阵仗,我瞧见手里还捏着鞭子,可我听了老半晌,没听见打,倒似听见哭起来,你说怪不怪?”
窗户上暖融融的太阳,罩了半张榻,月见搦搦腰,就似有烟尘袅袅从她身上飞舞起来,“有什么怪的,人家姑妈教养他长大,听见考得不好,自然又气又伤心,哭一哭有什么不对?你少打听别人的事儿,我倒要问问你,你这施大官人怎么近些时少见来了?可别是你奉承得不好,得罪了他?他也是位挥金如土的爽快爷,你上点子心才好。”
“谁晓得他的?”星见扫扫裙,不以为意,“我上回问他,他只说在家用功,没功夫往外跑。他没功夫往外跑,桓大爷却有功夫,见天往咱们这里来,这朋友两个,倒似唱反调一般。”
月见是风月中人,如何不懂?如今猜想,这奚桓必定是日日放纵,故意引这“绸袄”来管一管他,他好趁机与人互通心意。猜定了,面上不显,举盅吃茶,笑眼瞧星见鬼鬼祟祟地又侧耳往那墙听。
倏闻“噼里啪啦”呼啦啦连着好几声,冷冰冰跌碎了些什么,将星见的耳朵震了震。
是打了全套的钧窑青釉茶具,花绸留心细数,一只六棱角的壶,配的六只缠枝纹斗笠盅,脆了满地。奚桓的灰靴就在满地碎瓷片里怒气冲冲地游来游去,脚后跟嵌的墨翠投射出忽绿忽黑的光点,匆匆从这块碎瓷片,滑到那块碎瓷片。
花绸暗里正点算得赔人多少钱,冷不防“啪”一声,奚桓拍在案上,恨得两眼通红,咬得腮角发硬。花绸以为他要像匹狼一样怒嗥,谁知他却绞着满眼的血丝歪出白森森的尖牙笑了笑,把那个名字在齿间磨了磨,“单煜晗……”
“你别冲动,”花绸忙拽他坐下,脸上泪渍已干,空留浅浅的脂粉滑痕,残破的,地下白皙的皮肤却势如一场新生,露出光彩,“你殿试还没过呢,别惹出事来,给你爹添麻烦。”
香雾沉沉,太阳也有些沉沉的了。奚桓对眼瞧着,见她哭得头发也有些蓬乱乱的,便抬手将几缕发绞入她发髻里,“你放心,我晓得道理。”奚桓点点头,又伸出手将她搁在案上的手握住,“事情急不得,我只是急你在单家,终归不好。”
“什么不好,”花绸眨眨眼,粉腮微鼓,有些僝僽之色,“是我与单煜晗,有了夫妻之实,不清白了,所以不好?”
奚桓忙瞪来一眼,恨不能指天发誓的情状,“我要是在意这个,就叫天打雷劈,殛杀我在这里!”
说罢,软语轻声,眼露怜色将她望着。“我只是恐怕你在单家过得不好,倘或你过得乐呵呵的,我也就罢了,什么都忍得。可你这一堆眼泪,不知是忍了多久才忍到今日来哭的,哭得我心也碎了。我得想个法子,先将你接回家去住,过后,再慢慢打算。”
太阳折射着花绸睫畔的泪光,急迫地闪一闪,“你别犯傻,我既然嫁了人,长辈在,丈夫在,就没有回娘家久住的道理。别说久住,就是外头也要说,嫁出去的姑娘,时常往娘家去,不成体统。我如今倒不怕人说,只是带累了奚家与你姑奶奶,只恐人说你们家里依势仗贵,把嫁出去的姑娘又占着不放。我看单煜晗如今与我撕破脸,大约是不会顾忌你爹了,这事情,他占理,要是告到顺天府,你爹你姑奶奶都要缠上官司。”
奚桓鼻翼轻轻一动,哼出个极为不耻的笑来,“你道他如今为何没有了顾忌?我告诉你吧,只因户部有个缺,爹没给他,他心知就是与咱们做了亲戚,爹也不会徇私卖他这个面子,他还有什么可顾忌的?就是如此,我才要把你接回家来,一则,他哪日要是跟你动手,我又看不见,护不了你;二则,他这样攀权附势的人,终有一日,会与潘家父子同落,若是到时候牵连了你,就晚了;三则,爹与潘家父子如今已是在打擂台了,单煜晗又有潘家父子有勾结,若你在他手上,只怕他胁你来要挟。因此你越早归家越好。”
“说得轻便,”花绸将手蜷在他掌心里,撇撇唇角,“如今他家太太对我出门屡生怨言,说好妇人家不该时常外出,偏偏我三五夕往外跑,不是回家就是访友。今儿我往这里来,她听见,三拦五阻,骂了我好一顿。我想来也理亏,的确不该往这里来的。何况如今要说回家住,她更不能答应。”
“既不该往这里来,如何又来了呢?”奚桓明知故问地眨眨眼,将杌凳往她跟前拽一拽,握下她的手来,眼巴巴将人瞅着。
“你还好意思问我来?”花绸随手握起案上的竹鞭子拍一拍,把脸板了,眉稍挂起来,“我还没问你,怎么就考了个第二十名?你的文章我是知道的,再不济,也不至于此,想来是你考试不用心的缘故!我那日就说,考前一日,还吃得醉醺醺的,下了场,那脑子自然就不清醒。我说你,你还不当回事!”
说话间,那睫毛上挂的点水星被悉数震落下来,被斜阳照返,落到他心上。他把脑袋凑过去,没皮没脸地笑一笑,“我算准了你今儿就得来,不枉我做文章时故意错写了两个字。”
“什么意思?”花绸杏眼圆睁,珠喉遏月,“你是故意考得这样的?”
奚桓把脑袋在她眼皮子地下摇摇,又点点,弄得人糊涂了,方笑起来,“谁叫你心狠得很,又说要嫁人,嫁了人也不理我,真格摆出姑妈的架子来,叫我心里十分没了主意,我才想着试一试你心不心疼我,若还心疼我,我就咬死了不松嘴,随他世道如何礼教怎样,只要你与我一条心,总会有法子。”
“若我不来呢?”
“若你不来……”奚桓把脑袋低落半合儿,倏地笑嘻嘻抬起来,“那我就再想想别的法子。”
花绸叫他逗弄一笑,笑过后,又把脸色耷下来,“你拿自个儿的前途做堵,里头才子云云众多,你努力些也是命运造化险登科,何况你故意不努力。倘或落了第,又等三年,哪里哭去?手来,真是活该要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