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永夜,奚府却燃起红灯百盏,长火如龙,盘绕不绝。仆妇小厮们四下里忙乱起来,嬉嬉闹闹似哭哭啼啼,欢欢笑笑如哀哀怨怨,雕阑外风冷,铜壶里凄清,一醒来,衾枕无缘,星月已散,只是天还迟迟未肯亮。
镜前千烛,耀眼得像个火辣辣的白天,花绸被前呼后拥地搀扶到妆台,左右婆子忙着施妆傅粉,喜贴翠钿,欢戴金钏,浓涂朱唇,重描小山。她似个破碎的布娃娃一般随她们缝补,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放在眼泪涟涟的奚缎云身上。
镜里窥了半晌,她笑劝,“娘,女儿嫁人,您不高兴?哭什么呢?”
对榻上坐着冯照妆,逮着空子笑嘻嘻提点两句,“妹妹嫁了人,姑妈就要回扬州去,想起来与女儿相隔千里,舍不得,自然就哭起来了嘛,做娘的,都这样儿。”
说着扭着脸,递了条绢子与奚缎云,“姑妈也是,大喜的日子,可不兴哭,仔细哭得妹妹也伤心起来。您打扬州千里迢迢的来,为的不就是这桩事儿,如今心愿了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奚缎云品咂出点意思,忙蘸蘸眼泪,顺着她的话点头,“是,不哭了不哭了,嫁出去不过几日回门,娘就回扬州去了,拢共就能见这几遭,不好哭的。”
话说到此,花绸噗一声,陡地在镜前掩面大哭。边上婆子忙拈帕来蘸,“哟,姑妈可别哭,这才上的妆,哭花了怎么好?”
谁知越说不哭,越哭得厉害,眼泪似憋了许久的雨,总算寻着个由头光明正大、痛快淋漓地落下来,一落就没个终结,抖碎了肩,洗刷了脂粉,一颗颗浑浊汹涌地连坠,打湿妆台。
众人左劝右慰,急得两个上妆的婆子裙里跺脚,唯有韫倩知道真相,忙去掣那婆子,“妈妈急什么,离时辰还早呢,让她哭一哭,又耽误不了什么功夫。”
抬眼一看天色,檐宇寂寂,灯火杳杳,迷蒙的天色像蒙着人眼的黑绸,等待着谁来揭开。
黑绸一抖,满屋的烛光亦跟着颤了颤,风局里,又渐渐稳固下来,好似不容更改。夜昼交替十分,窗外无月无星辰,金乌尚在楚岫中,静待时机。
连翘把黑绸圆领袍为奚桓套上,抬眼窥一窥他残留的病色,上头嵌的两只眼,业已彻底凉如烟。她仅仅轻微的叹息一声,什么都没说。
倒是采薇,屏风门里旋进来,摘了熏笼,钳子翻翻炭火,蹦上几枚火星,照着她轻蹙的额,“老爷都说了,不要您迎客,您又忙着起来做什么,好容易这两日睡得安稳些,多躺会儿不好?”
她不知道,奚桓是彻夜未眠,整夜干瞪着涩涩的眼,把空帐望穿,像在沉默里等待命运对他宣判。他大约已在痛觉里麻木,麻木里催颓了反抗的意识。如今,已经能沉静地笑一笑,“不妨碍,姑妈出嫁,处处都得体面些,哪有侄儿躺着睡大觉的道理?”
“就是要送姑妈,这时辰也还早呢……”
采薇叹着气,满腹牢骚待发,却被连翘掣了掣袖口,“姐姐先别说这些,先帮我把爷那条嵌黑玛瑙的腰带寻出来。”
各自忙开,未几奚桓穿戴齐整,走出去,迎面喝了口风,又带出一阵咳嗽。这两日,病见好了,咳嗽却成了个病根,嗓子眼里总觉得干痒难耐,一进风便要咳两声,吃着药,却不见好。
走到厅上,已陆续开始进客,奚桓与奚涧廊外拜礼招呼,递嬗进了些许人,人流后头,又见施兆庵远远迎上来,与奚桓作揖,“桓兄弟,可大安了?你中了解元,原是要与连朝相约着一起找你庆贺的,不想听见你病了。想来看,又怕家有女眷,你又出不得厅上,因此不敢来,遣了云见月见两个来瞧,回去说你已见好,我却不大安心,趁今日热闹特来瞧过。”
人人都说奚桓大安,连太医亦说不妨事,可奚桓却感觉,他像是快要死了,行如走肉,笑也笑得力不从心,“好了,不过偶时有些咳嗽,倒不打紧。还没恭贺你与连兄高中甲榜,恕罪恕罪。”
“我们还没恭贺你高中解元呢。”施兆庵摆摆袖,不以为然,“忙过这一遭,回头设宴贺你,连周乾也说遗憾未贺,咱们还该好好聚一聚才是。”
奚桓又作揖,使小厮来引入厅上坐席,他则风口里迎接络绎宾客。近卯时,渐闻车马尘哄,锣鼓轰鸣,走到外院,见备好的二十八抬大箱齐刷刷罗列等候,皆是些头面首饰,金银瓷器等物。
大门前渐渐簇拥来人,先是几个幼童嬉笑蹦来,要往门里冲,被一般管家小厮拦住。后又来十二个乐工,抬着大锣鼓吹打,后头紧跟人潮,拥着大红队伍阗来。那单煜晗穿大红龙凤补子大袍,栓着玉带,头戴乌纱,骑在扎红花的马上,被众管家拦下来,左右周旋,前后催诗,耽搁半日,适才许他进门。
到正厅上,始见众星捧月拥出位瘦影娉婷的新娘子,蒙着盖头,瞧不清长什么样,倒是正首上端坐一妇人生得甚为美貌,穿着墨绿通袖袍,露一截宝蓝裙子,挽着鸭髻,不过簪一根碧绿簪子,十分清爽端丽。
单煜晗接过一头的大红绸子,与新娘厅上与妇人拜礼,正要送出去,倏听盖头底下泛起来浪花似的声音,“大哥哥,你也坐到上头去,叫我拜一拜你。”
奚甯原是坐在下首,闻言笑笑,提起月魄的衣摆挪到上首官帽椅上,望一望奚缎云,端正了身姿,“好好好、我就受妹妹一拜,煜晗别见怪才好。”
“大人哪里话,”单煜晗尔雅作揖,翩翩风度,挑不出一丝不好来,“于公于私,大人都受得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