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帘冷月风,筛进绮窗画堂,寒气刮着烛火,茫然摇动。昼日移阴,距离那场雨过去了好几天,铜壶却像是滴了上千年,一声一刻,都变得格外难熬。
白日里躺得久了,到夜里,奚桓愈发闭不上眼,煎熬得镜中春玉痕明灭,月照残梦人瘦也。时辰成了一把锋利的刀,精准无误地将他杀死在锦绣精雕的架子床。
枕上辗转,一瞥眼,隔着杳杳茫茫的青纱帐,十岁的花绸恍惚就站在书案前,穿着湖绿短褙,耐心地躬着身,言语温柔得似一缕湖光,“对了,就是这样,先悬着腕,然后我念,你写。”
旋即,她站直腰,露出长灯与奚桓圆圆的小脸,提着笔,满眼无墨,满眼是她,“您只管念,我写得出来。”
“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青灯一晃,又是十六岁的花绸,月眉凝愁,杏目点水,手心里轻轻拍着戒尺,湘裙款动,甜香绕书案,“大道之行也,背来。”
奚桓豁着一颗牙,在案后摇头晃脑,“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一转眼,是千秋万代的花绸,是无所不在的花绸,走过这间屋子的每一寸,弥留下残缺的暗香与余温,将奚桓囚困。
他睁着茫然的眼,那些点点滴滴的记忆化成千万斤的枷锁,揿着他往地底下沉,好似永世不得翻身。铜壶滴答滴答细数着过往无凭无据的亲密片段,她的手与她的眼,一页一页,就翻过了一夜,到了下一天。
大清早,北果奉命去看榜,一个时辰便策马而归,府门口急匆匆仍了缰绳,连蹦带跳地奔园中,满园愁绿残红摇叶飐枝,都像是风中的喝彩,传荡这激动人心的消息。
北果三两步跨上廊,气儿还没喘匀,却被连翘拦在外间,“低声些,爷还在睡。”
“这时辰还在睡?”
“可不是?这些时也不知是怎么了,整日都没精神,饭也不好生吃,吃饭必吃酒,吃醉了就睡个没完,人叫他,他也不讲话,亏得老爷没功夫过问,否则要叫满府里都急起来才罢。”
北果眉梢上挂着喜庆,够着脑袋往屏风门里窥一眼,“我知道是为什么,姑妈要出嫁了,咱们爷舍不得,心里难受。嗨,也难怪嘛,姑妈带他这样大,跟亲娘似的,兀突突忽然要离家,换谁也受不了。”
“姑妈……”连翘口里琢磨着这两个字,似懂非懂间,叹息一声,“姑妈也不知是怎的,我使人去请她来瞧瞧爷,她总推忙,借故不来。有什么可忙呢?就是婚事也有姑奶奶操持、下人们奔波,她却不肯来。”
“我也不晓得,兴许真忙吧。”北果拉拉她的袖口,不大往心上去,笑嘻嘻地放低声,“好姐姐,你父亲的案子有信儿了没有?”
问到此节,连翘眉梢挂喜,笑起来,“大约能成了,都察院那边已经复查出了结果,就等着整理卷宗呈报内阁,内阁批了,我爹就能回来。”
“恭喜姐姐,往后就不做丫头了,仍回家做小姐。只是姐姐到时候可别忘了我们这些人啊。”
“鬼头,哪里忘得了?来这样久,还多亏你们照拂着。”
窃窃低语一阵,倏见奚桓披着件氅衣出来,背有些微佝偻,不知几夜,脸上冒出一层青碴,从鬓角连接下巴,为硬挺的眉眼平添了一丝年纪不当的沧桑。他拢拢氅衣,走到榻上,格外镇定,“甲榜第几?”
“哎哟我的爷,第几?”北果提着衣摆走到身前,一张笑呵呵的脸凑到他眼皮子底下,目光迸出大喜之色,“第一!解元!外头都炸了窝了,余妈妈现在下头设案,领着姐姐们谢神还愿呢,还说过几日要往玄妙观去烧香!”
连翘亦急步走过来,笑颜如春,“真的?你没瞧错吧?哟,瞧我这嘴,自然错不了,咱们爷天资聪慧,只是往日不用心的缘故,若肯稍稍用心,必定高中!”
“姐姐这话懂道理!”北果五脏回喜,险些跳得八丈高,“我挨个在榜上找咱们爷的名字,瞧见了不放心,又连问了好几位看榜的相公,可不是就是咱们爷?那榜上,再没一个同名的了!”
这里还没乐玩,又见门里争相涌进来一班花红柳绿的婆子丫头,个个儿挤破脑袋地跪在奚桓跟前磕头,满口里高呼,“爷大喜!恭祝爷登科夺魁!”
“爷天赐慧根,不过用几日功,就甩外头那些相公官人好一大截!”
“爷这回夺魁,保不齐来年春天连中三元呢!”
采薇雀儿似地跳出来,将众人一睃,“呸呸呸、什么保不齐,是一准儿的事!”
“是是是、一准儿连中三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