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说周乾这处别馆确乎雅致,题匾“云林馆”,劈在竹林之间,炎天暑热里也透着些些清凉意。
时下暮色,蛙声四起,明月半篱,草亭内点了十几盏灯,重换酒席,添了几样糟鹅烧鸡。三位姑娘月下又唱又跳,舞衣翻碎星河,一奁逍遥意。
奚桓却有些不自在,心里惦记着花绸,想起好几日没与她说话,自己的气早消得无影无踪,只怕惹了她生气。
于是又起来婉辞,“先生款留,不好扫兴,可天色晚了,怕回去父亲怪罪,只好拜别,改日再携厚礼登门造访,答谢先生厚情。”
那云见醉依在连朝肩头,歪着星眼调笑,“早知道,就该把月见妹子也请了来,桓大爷也不寂寞了,也坐得住了,也不时时吵着要归家去。”
众人递嬗哄笑一阵,将奚桓打趣一阵,奚桓正各处拱手告饶,一抬头,猝见屋舍后头大片竹林内隐有萤光,荧荧跃起,便立时瞧住了眼。
那周乾遂摇扇招呼众人起来,“瞧,列位,我说的好景致来了,走,随我一道去看看。”
霞翁领客,一班人打着灯笼踅出院外,绕到竹林里头,但见飞莺如星,翦火点尘,林间流萤无数,上映明月,下浮琼宫。姑娘们见此美景,个个颜色大展,喜得罗扇相扑,舞影婀娜。
奚桓亦笑了,扭头赞周乾,“先生这里果然是神仙居所!如此美景,如今城中少见,也只有这山野处得观一二。”
那周乾剪手得意,吩咐小厮点着灯笼站远些,“没有这些景致,我的别馆还不建在这里呢。如此良夜,诸位少不得合诗一首,方不辜负这月。”
连朝闻听,醉醺醺撒开云见的手,双目轻举,“我先打个头,你们后头合来!嗯……星萤交辉竹影深。”
施兆庵站在半丈外,叫一个名曰星见的妙妓挽着胳膊,联道:“云林蛙声夜半沉。”
周乾扬扬扇柄,颇有张狂之态,“狂客笑饮酒中意!”
言毕扭头笑望奚桓,奚桓正解下腰带上的银钱袋子,朝上一抛,笑合,“不问风月问乾坤。”
姑娘们品评嬉笑,夜莺娇噎里,奚桓把袋子里的散碎银两抖落出来,扭头抛散给三位妙妓,抬手一握,抓了只萤火虫搁在袋子里。
那周乾稍有不解,走两步回来,“你抓这萤火虫做什么?”
奚桓只顾四下里抓虫子,“自然是有大用处。”
“有什么用处?”
奚桓笑默不语,抓满亮堂堂的一个荷包,只恐萤火虫憋闷死了,忙辞去,与北果骑马一阵狂奔,跑得一身汗,二更归到府中来,衣裳也顾不得换,捧着满袋子萤火虫直往莲花颠来。
那时节,花绸刚熄灯睡下,卧在玉簟上没睡着,心里辗转都是奚桓。
窗外明月树荫,花枝婆娑,她翻在铺上,想着他那日负气而去,好几日不见来,必定是伤了心。时下便恼自己绝情太过,又悔自己不该与他暗通款曲,暗恨风恨月,恨花开无结果……
仇风怨花,横竖脑子混沌不清,旧愁添了新愁,化成一缕缕的叹息,没个头绪。窗外溶溶月,忽听见开院门的声音,很轻,却似颗顽石落尽谷底,惊得她一颗心蹦起,既盼是他,又盼不是他。
须臾,果然是他推门进来,嗫着脚步,也不点灯,匀着气摸到床边,撩了帐子抑着声,“姑妈,您睡着了?”
花绸原想装睡,可又想与他说两句话,翻过来,两眼凄凄地瞪上去,无端端有些鼻酸,想哭没缘由,便恼起他来,“正要睡了,你又来做什么?半夜三更也吵嚷得人不得睡觉,烦不烦人……”
薄薄的月光罩着她哀哀戚戚的脸,目光仿如月下的一片湖,波光粼粼,将奚桓的心也洇得湿了。
他没皮没脸地踩了靴子爬上床,一只手掌半握着钱袋子藏在背后,透出点黄光,映照着他眼中的星火,与他一个耍无赖的笑,“姑妈想是还生我气呢?这可是没道理的事,分明是您伤了侄儿的心,倒恼起我来。”
花绸益发恼了,翻过身去,“我伤了你的心,那你还来做什么?何苦又贴上来,弄得大家不清净!”
“好好好、”奚桓将她单薄的肩头扒一扒,轻着手将她翻过来,“是侄儿错了,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宽恕则个?”
“去点灯!”花绸板着脸翻身坐起来,自有幽幽怨怨的风韵,眼里嗔,心里喜,嗅见他身上一丝酣甜酒香,她把枕头垒起来靠着,吊着眼睨他昏暝的影,“到哪里吃酒去了?可吃不吃茶呀?要吃就自己倒。”
奚桓摇摇头,黑漆漆一个影子,眼睛却盛满银河,“到城南一个朋友的别院讨教文章,是吃了些酒,却没多吃,也没醉。给您带了好东西回来。”
说毕,把背后的手绕出来,手掌张开,托着个发光的荷包。花绸蓦地来了精神,抻起腰,伸出个指端去戳一戳袋子,“是什么啊?还发光呢。”
帐里静悄悄,奚桓听见她细细的笑音,不由得也笑,将荷包扯开抖一抖,里头的萤火虫便悉数亮了尾巴,扑簌簌飞出来,在帐里慢悠悠打着转,将花绸乍惊乍喜的欢颜照得半明。
“喜欢吗?”他戴着半额网巾,起了半额汗,刚喘平了气,心又乱了章法地跳起来,“在林间抓回来的,我猜您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