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望腊尽春归,时下元宵热闹刚过,梅花盛艳,迎春初结,各人按部就班,忙顾不暇。
奚府里增添人口,牙婆倒卖来几十个婆子丫头,其中就有年前说下的给奚桓增添的那位房里人。这厢由照管人口的本家婆子袁妈妈领着十好几口人往莲花颠里,请奚缎云过目。
奚缎云问过一干人出身活计之类,周到地嘱咐几句,使袁婆子看着安插。
花绸却单留下那个十四岁的丫头,使椿娘上茶点,坐在榻上问话,“你叫什么名字?”
那丫头生得粉面如珠玉,两个眼睛含烟罩水,形容妍姿,仪态风流,半垂下颌,穿着件薄薄的石青掩襟短褂子,扎着条翠绿的裙。只是有些发抖,不像是惧怕,倒像是冷的。
花绸了然,指了根离熏笼最近的梳背椅,“你坐,烤烤火,瞧你冻得,牙关都在发抖。”
“谢姑娘。”她大方坐了,有礼地颔首,“回姑娘话儿,我叫连翘,家门姓薛,时下十四岁。”
这年纪倒与奚桓登对,花绸笑笑,叫椿娘端了瓯糖薄脆来,椿娘趁势走近了端详她,见她皮相好,心里喜欢,“我们姑娘与这府里老爷们同辈,你往后跟着小子们,喊她姑妈就成。”
“嗳,姑妈。”连翘羞瑟瑟地朝上往花绸一样。
花绸便笑,“你吃口东西喝口热热的茶。听说你原是国子监一位掌馔大人家的小姐?家中是为什么遭了难?你又是打哪里来的?来前,妈妈可同你说了到这府里来做什么?”
一提起,连翘便有些伤感,眼色浮起些水星,“回姑妈,家父因见罪于工部侍郎潘凤潘大人,被下了狱,我们一家子女眷都被送到了南京充官奴。是听见府上要买侍奉爷们儿的人口,牙婆才将我从南京买回来的。”
回想自己亦是家中凋零才投奔到京,花绸不禁伤怀,又瞧她可怜,便使椿娘去拿了身厚衣裳出来叫她换上,“这身衣裳我只穿过两回,都是好的,你别嫌,换了来,我带你去见过桓大爷,往后你就在他跟前伺候。”
这里换了衣裳,花绸戴了顶白兔窝暖帽,穿着件大红羽缎长襟子,桃粉的裙,拉着她一路往奚桓院儿里去,路上温柔安抚,“你父亲原是国子监掌馔,你想必也读过书,大方些,别怕。我们桓儿最是好性子,只是偶时爱耍个无赖,打六七岁起,倒从不打骂丫头,晓得让着姑娘。”
说起奚桓,她的笑颜是软如春风的温柔。连翘两耳朵听着,猜想奚桓大约真是位玉桂萦香的贵人,腮上便泛起红晕,像雪尖儿上落下一片彩云。
花绸瞧了喜欢,将她衣裳拢一拢,像个娘似的安慰,“你好好伴着他,往后他就是娶了奶奶,也不会亏待你,若亏待你,我先打他!”
这一路来,连翘不知福了多少回身,“谢过姑妈。”
“不必谢,你到桓儿屋里伺候呢,也算你一个大丫头,分例月钱,还按着这府里大丫头的份子领。是一月三两银子,一应脂粉头油吃穿用度另有发放,倒使不着银子,你可以将钱攒下来,往南京捎去给你家里人,叫他们日子也好过些。”
连翘当下有些鼻酸,声音带些弱弱的哭腔,“谢谢姑妈。”
不一时走到奚桓屋里,见宝器罗列翡翠殿,兽烟熏阗玉仙宫,偌大间屋子里,丫头们围坐嬉笑。
奚桓一向不爱人多,瞧这阵仗,想必是他不在家。踅入卧房,果然就只采薇独在床上坐活计,不见奚桓其人,花绸因问:“桓儿呢?”
“姑妈来了?”采薇忙放下绣绷,笑嘻嘻搬了两根杌凳让人案上坐,又搬了熏笼过来,“听说外头来了个文章奇好的老先生,住在西门外大街上头。这不,大清早的,天还没亮,爷就约着施大人家的公子、连大人家的公子一同去讨教学问去了,这时辰还没回来呢。”
“怪事儿,”花绸乍惊,睁圆了两个眼,“桓儿什么时这么刻苦起来了?”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横竖有一天,发了愿明年势必要考个功名回来,从此后像变了个人似的,成日书不离手,走到哪里读到哪里。据北果说,连先生都吓了一跳,直问他是不是病了。”
采薇说完便嘻嘻哈哈乐起来。花绸冥想片刻,忆起来他那晚说下的誓,不想他竟如此当真,她却不曾往心上去。
她笑一笑,不提此话,只将连翘叫来使二人互见一番,对采薇叮嘱,“我把人交给你,你可要好生待她,她原是读书人家的小姐,许多事情不惯会做,你大,你耐心些,别叫外头秋蘅教训她,这就算咱们好过一场了。”
“嗨,姑妈客气。”采薇拽过连翘的手上下瞧,不住点头,“跟个仙女儿似的,官家小姐,就是比我们这些天生的丫头强上许多。”
话音甫落,就听见奚桓懒洋洋的声音从外头飘进来,“哪儿来的仙女儿?叫我猜猜是谁,一定是从莲花颠下凡来的女神仙。”
屏风门呼啦啦旋开,一见花绸,他便熠熠生辉地笑起来,“瞧,我说准了,仙女儿就是姑妈、姑妈就是仙女。”
花绸将采薇连翘睃一眼,脸被案下的炭熏得嫣红滚烫,抬首一巴掌拍在他肩上,“乱说话。快、来见见连翘。”
顺着她轻抬的下巴,奚桓在屏风后台见着一位眉如远山,唇似朝花的少女。他粗瞧一眼,仍将眼调转到花绸脸上,脸色一霎冷下来,“哪儿来的?”
“先前不就同你讲过了?”花绸见他面色不好,恐唬着连翘,便将他掣到书案后头,“你瞧你,板着脸,将人家吓着。她叫薛连翘,读书人家的女儿,家中坏了事才落为仆婢,人又端庄懂礼。你要对人好着点儿,别欺负她,也不许丫头们欺负她,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