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自横惊呼出声,睁大眼睛僵立在原地,刚刚看见陆唯西的那一刻他像是被人在心口狠狠剜了一刀,在惊魂未定猝不及防之际,又像是有人在身后用力朝他后脑勺击了一闷棍,麻木的凉意从头窜到脚后跟。
心口疼,大脑里却变成一片模糊的空白,成千上万只草泥马排着队浩浩荡荡从耳边呼啸而过。
这狗日的人生,狗日的命运!
周自横捏紧了拳头,看着冯卓被推进手术间,耳缝里皆是其他人的催促,胸腹联合手术,抢的是时间。
“西西。。。。。。”
人无助绝望进退两难时会下意识和亲近的人求救,或者即便知道是远水救不了近渴也会出于本能喊那个人,就像是小孩子摔倒时喊妈妈,将死之人弥留之际也会喊妈妈,也有人会喊爸爸,或者喊爱人,他们就像是横亘在选择与现实间的一个盾,是短暂的避风港。
周自横茫然看着轮床上同样命悬一线的陆唯西,又回头看了一眼被推进去的冯卓,他一瞬间头脑发胀,浑身上下犹如千万只蚂蚁啃噬,每一寸肌肤都渗出鸡皮疙瘩,一边是他爱的人,一边是他恨的人,明明很好抉择。
可是,此时此地,他是一个医生,受到的教育是“德不近佛者无以为医”的医训,手术室里没有个人感情,没有利弊得失,没有爱恨情仇,只有生命至上。
天旋地转间,周自横觉得他好像突然回到了四年前那个庭审现场,只不过更换了与陆唯西的位置,手中的手术刀变成那份排除非法证据的申请书,变成他罗列的那一条条法律规定。
发声与不发声,救爱人还是救仇人,职业身份不允许他们考虑是非对错。
陆唯西此刻觉得更冷了,并且升起了混混沌沌的倦意,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用力撕扯着他的身体往深渊处拖,他在恍恍惚惚间听见周自横喊冯卓,随后又喃喃叫他,意识沉沦之际又挣扎着让自己清醒些,他仿佛突然意识到什么,聚起涣散的目光望向周自横,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
“西西,给我二十分钟。”
周自横俯身分别吻过陆唯西的唇瓣和眉眼,眼角的泪砸在他的脸上,脸上皆是无奈抉择之后的痛楚,旋即他起身示意护士将人送进一号手术间。
冯卓受伤严重,但身体素质好,又争分夺秒送来了距离监狱最近的医院进行治疗,更幸运的是碰上普外科两个主任皆在场,联合主刀,化险为夷。
人是个十恶不赦的混账,但命也是真他妈的好。谁说恶人有恶报呢?老天的眼睛在同一个坏胚身上瞎了两次。
术后,参与这场手术的每个医护都愤愤不平的喟叹,尤其是在见到周自横三日白头,如行尸走肉似的在重症监护室默默落泪时。
在麻醉过程中,陆唯西的血压断崖式的往下掉,心率也逐渐稳不住,尚未开刀便进行了一次惊心动魄的抢救。为他做手术的医生已经有二十年行医资格,称得上是经验丰富的老资历,但关键时刻魄力不够,有点畏首畏尾,纸上谈兵。
二号手术间的手术开始后不久,麻醉医生被匆匆叫出去,周自横从巡回护士的口中了解到给陆唯西主刀的医生是谁时便彻底慌了,他手上的动作看起来有条不紊,但巡回护士明显的察觉到给他擦汗的频率比以往高出许多,尤其还在他手术衣后背看到一大片濡湿的阴影。
十八分钟后,周自横完成自己的部分,将剩余工作交给助手,一刻不停赶往一号手术间。
陆唯西的手术还没有开始,他进去时便觉得气氛凝重,竟还听见主刀医生和巡回护士说“再下一张病危通知。”
人人脸上写着仓惶,在看到周自横时仿佛有种神兵天降的轻松感,巡回护士飞快替他消毒,他站上手术台,陆唯西身上没有盖着手术铺巾,他刚刚发生过室颤,上了除颤仪,薄薄的胸前皮肤被灼伤,皮肉的焦糊味尚未散去。
周自横终于看到了他腹部的那条疤,沿胃的走势划出一长条,再往下便是仍旧插在身体里的那把刀。
此前急诊传来术前检查及问诊情况时提过,二号病人十多个月以前做过胃部切除手术,有贫血体征,但当时他们认为,病人年轻,恢复快,并且贫血的指数在可控范围内,所以,他们下意识根据主观经验判断,一号病人的病情更凶险。
周自横猝然遇到冯卓和陆唯西,大脑空白之下,将这个信息短暂的忘记,此时看见疤痕才将丢失的记忆找回,他前胸后背瞬间冒出冷汗。
陆唯西的血压还是不能彻底稳住,两个麻醉医生目不转睛盯着机器给药,周自横不断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尽量放平声线询问此前麻醉的情况,吩咐在场的每一个人各司其职。
邵君逸陪着慕南枝才坐下不久便收到了一张病危通知书,这一次与上次不同,陆广仁鞭长莫及无法及时赶到,他们身在异乡远离故土,那种无所适从的漂泊无依感在生死面前仿佛变成有形的藤蔓,围着四肢百骸盘附缠绕,裹得人喘不过气。
大概真的有母子连心,慕南枝心焦手麻,迟迟下不去手签字,眼泪吧嗒吧嗒砸在纸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等候区的人各有各的心神不定坐立不安,那几个身穿制服的人便显得有些另类,邵君逸一开始以为是执行公务的警察出事,但后来再看时发现他们身上的制服有差,有人走过时他注意到胸前的编号才蓦然意识到,那是监狱的狱警。
那么,推进手术室的人应该是名罪犯,罪犯。。。。。。谭曜收到消息赶到时,邵君逸终于将那张略微熟悉的脸与名字对号入座,他想起来,那个人是冯卓。
冯卓和陆唯西一起进了手术室,在周自横工作的医院。
周自横这个时候在哪里?
邵君逸稍微一想,肝胆俱颤,浑身上下渗出一层冷汗,他颤巍巍扶着椅子坐好,谭曜像是发现了他不对劲,暗戳戳捏了捏他的手以示安慰。
可是此时,通往手术室的门再一次打开,又是此前出来的那个护士,手里还是一张薄薄的纸,直直冲着他们这边来。
病危通知书,大出血,心跳暂停,慕南枝签下自己的名字,护士撕走一联离开,她捧着那张纸一个字一个字的看,都是很平常的中国字,组合在一起却像是一排凌厉的毒刃,字字诛心。
她的手指抚过,在恍惚不安间赫然发现右下方主刀医生的签字换成了周自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