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当然不要同意,说不清是悔恨还是恐惧,他眼底不受控制地涌现出泪水,模糊了视线,流淌过脸颊,砸落在地面:“小妹!是我带你出来的!要死一起死,要逃,也是你先逃!”
杨舒却不再和他多废话,甩下一句“你清醒一点,快去搬救兵”,就径直跑向了一只乌鸦妖。
没料到妹妹会这样当机立断跑向追兵,杨戬仓皇伸出手,却连一片衣角都没有拉住。落空的手悬浮在身前,千言万语涌上喉头,偏偏此时此刻却什么都说不出。
泪水扭曲了眼前的世界,只能依稀看到妹妹瘦瘦弱弱的身影。诡谲密林中,她的身影简直还没有肥厚的树叶更坚实。好像只要一阵风吹,就能将她轻易吹倒。
可杨戬痴痴望着那道背影,只觉她竟比这林中的高木更高大,较那道旁的巨石更坚硬。
他狠狠抹了把脸,滚烫的液体在脸颊上却是如何都擦不完。一时之间,杨戬分不清那是眼中涌出的泪,还是脸上口崩出的血。
他只知道——自己一定要搬来救兵,一定!
……
就此,一路为伴的杨家兄妹二人分道扬镳。一个一路向西,抱着最后的希望一路辗转到了昆仑。另一个,则被乌鸦妖们团团围住了。
幸好,因为灰豹妖要吃的乃是一个完完整整药力没有流失的人,加上她虽然竭力拖延住乌鸦妖们,但却也没有反击伤了哪一只妖怪,故而虽然仍会被一再逼问杨戬的去向,但到底未曾受什么太大的折磨。
只是为了叫她气血更充足,或许也是为了消耗她的精力,从第二日开始,她被逼着日日在山洞里跑步。
杨舒:“……”
啊这……真是没想到,绕了一圈,还是没逃掉要晨跑、夜跑的每日锻炼。
这灰豹妖,还够懂养生的。
直到这一日,乌大领着几只乌鸦妖,一同抓着一大桶清水飞进了山洞。
对着疑惑的杨舒,他们“嘎嘎”怪笑一阵后,道:“明日大王要吃你。你今天把自己洗刷干净,不可以有一点污垢!”
杨舒料到这一日迟早会来临,但她没料到会来得这么快。可此时此刻只有她一个人,娘亲带着大哥、大嫂在东海寻仙,爹爹独自守在家里想必还以为儿女会早日归来,二哥则在去往西方求助的路上……
她就要被人宰杀吃掉了,却连个商量求助的人都没有。
往日明媚的眼瞳渐渐失去光彩,转而为愈发浓重的绝望之色所取代。任凭月光皎洁,也难以阻挡那被晦暗所晕染的趋势。
目送着乌鸦妖们展翅高飞的背影,听着他们快意不已的“嘎嘎”笑声,杨舒却是双腿发软,再站不住,唯有撑着洞壁缓缓蹲坐下去。
她双臂环抱双膝,瘦弱的身子无力歪靠在洞壁上,企图寻一个依靠,然而肌肤却被石壁的冰冷彻骨倏然刺痛。
杨舒不由瑟缩了一下,意识恍惚回笼,目光忽而被天边漏下的一抹月光所吸引。许久了,在这总是浓云密布的山间,她许久没有见过月光了。
她艰难地蹭到洞边,仰头去望,只见天边正挂着一轮圆月。
恍如隔世地见到了一轮圆月,将这皎洁明亮宛若玉盘般象征着人间团圆的月亮看在眼中,杨舒心中却没有往昔在家望月时的欢喜,而是满腔怅然、酸涩与悲戚。
只觉这月色,仿若在映照此时她凄惨的境地一般,苍白而冰冷。
以前,都是他们一家人,整整齐齐地,一起在庭院里赏月,欢声笑语不断。可现在,只有她一个人,在这里无望地望月,等待着自己的死期……
她一个小姑娘,什么都不会,又能干什么呢?
难道,当真就只能这样认死了吗?
暗自哭了许多日,眼眶已习惯性发酸发胀,杨舒眨眨眼,颓唐地将脑袋埋在臂弯间,不由自主地开始去联想自己会怎么死。
因为家里这几年以打猎为生,她是见到过爹爹和哥哥料理那些死掉的畜生的——
他们把它们洗干净了之后,会扒了它们的皮,大卸八块,好方便储存起来拿出去卖;
如果是要留在家里自己吃的话,则要么放在水里煮,要么放在火上烤,要么烟熏风干之后做成腊肉……
杨舒搂住自己双膝的手更紧了,藏在黑暗中的睫羽因恐惧颤动。仅仅是第一步,她就不敢想象自己也会被那样对待。哪怕是被妖怪生吞活剥,她也不想被他们扒了衣裳。
衣服对人来说,不仅仅是驱寒护身的几块布,也是象征礼义廉耻的蔽体之物。
人没了衣服,那是多么丧失尊严的一件事。
她是个人,又不是个畜生。
冰凉的手紧紧抓住衣襟,本已失去神采的双瞳里,却逐渐晕开星星点点的光。慢慢地,那光越发明亮,最后,化作火焰,熊熊燃烧了起来。
杨舒猛地抬起头,脸色仍旧苍白,却已不见了惹人怜惜的恐惧之色——恐惧,是属于弱小者的。
而她,不是只会坐以待毙无望求饶的弱者。
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