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邑鲜有这样冷的时候,人人畏寒,又盼雪下。
此时正是上元佳节,街上空无一人,唯有马蹄哒哒穿行。
距魏侯攻城只余三个时辰。
王昉之睁开眼睛,血肉模糊的手腕因为冻得麻木,而感觉不到痛意。
有人为她披了狐裘,是她初来陶邑那年刘缌亲自下场秋狩猎的,即便是这样粮贵民贱的乱世,也价值千金。
自打那位魏侯举着“讨逆”的旗帜,一路连下三州后,她就被刘缌被困在这间暗无天日囚室里。
直至兵临城下。
“听闻魏侯对你情深义重,不惜奔波千里,也要将你带回东都。”
刘缌一手撑着脸,一手将汤婆子拥在怀中。“我竟不知道他与你有什么故旧?是在东都时候吗?”
城外的奏报已被他压下,明知将亡,更不愿令俗物扰神烦忧。
王昉之将散乱的额发拨到一边,沉重的副笄六珈压得她支不起头颅。这是她与刘缌成婚时候,太后赐的首饰,嫁来十年,只用上这一会。
她没有说话,只是短促地笑了笑,像喘粗气,也像不由自主的咳嗽。
“你以往总是怨我薄情,如今我把你厌烦的人都逐出去了,楚姬、铃姬……陋室冷僻,到最后还是只有你我二人相依取暖,恰如当年初到陶邑时候。”
刘缌凝睇着王昉之,好似打量着一个曾经自己无比爱重又厌弃的物什儿,“可为什么你还是心生怨怼?就这样巴不得我死在他手里?”
室中烛火翕动,照亮了刘缌半边脸。
他生得那样好,在东都时候被称作“陶邑玉郎”,曾有多少世家贵女暗自艳羡她觅得良人如斯。
可成婚不到一载,刘缌嫌她沉闷古板,养了个娇俏外室在庄子里,又将两个婢妾抬为如夫人,更不用提拿她嫁妆填补缺漏的脏事。
王昉之笑得费力,她努力靠着墙,将整个身子蜷缩在角落里。
怒意冲顶而上,她觉得燥热,张了张嘴,许久终于听到自己的声音:“放你娘的屁!果然是太监养大的狗奴才,前倨而后恭,一副小人做派。你若早生几年,也不必屈尊当个郡王,最好去朝中纵横一二,保不齐还能位列三公呢。”
她明明望着刘缌,思绪却变作白鹭,一头撞回东都。
她看见自己的十七岁,宽衣博带,只簪了两个华胜,没留神被人推进天渊池。她觉得头晕目眩,中间的事一概不清楚,只知道身上盖着刘缌的氅衣。
陶邑这地方不算富庶,与东都相比简直是穷乡僻壤。她的妹妹有些妒忌,却躲在父亲身后戏谑地笑她,要低嫁一个无权郡王。
齐太后为她赐了婚,可惜没有人为此高兴。
她出自琅琊王氏,父亲是三公之一,母亲亦是五姓七望的杨氏。她曾经受到的教诲,是嫁入其他世家成为主母。
门阀世世代代都通过联姻,将利益紧紧绑在一起。
她曾有过片刻欢喜。
天渊池旁,刘缌神态安然、眉目清朗,嫁给这样一位郡王也没什么不好。
从东都到陶邑要走十七天。一路上,族兄开道,府兵随扈,她坐在马车里紧张地绞手。
她看见自己规训的一生。像东都所有世家主母那样,不得不面对妾室争风与丈夫的作壁上观。
她看见娘家在兵祸中败落,自己身边也逐渐无人可用,还要装作一无所知地与刘缌周旋。他为了丢弃她这个累赘,甚至向天下污蔑她与魏侯有私。
她最后看见,自己寄出去许多真真假假的信,也许有一封到了魏侯手上。她说:“刘缌狼子野心,请魏公做那个劈开乱世的人吧。”
她不过二十七岁,已早生华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