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只说对了一半。”东安王妃道,“林如海送你过来,一方面是为了避险,一方面也是为了让你在真的乱了时能够迅速发挥上用场。”
“你只要在,就是正统。”
这句话一出来,林怀瑾瞬间明白了东安王妃的意思——林如海在他同贾敏都在的情况下,仍然执意要把他送回京中,根本不是因为贾敏身病。他本来就该回来,去当义忠王府笼络前太子党的象征。但与之而来的,却是林怀谨另一个更深的疑惑:“京中若是乱了,我的养父养母呢?”
东安王妃没有回答,林怀瑾就知道对方的意思了。一时间,两个人都没言语,之听着台上的演员转过戏场,唱起‘金陵山东道监察御史林润祭拜因严氏父子陷害而死的两位将领,为权臣严世蕃仇视’的桥段,而细看场景,那前一幕戏曲留下的断头台上,竟鸡血未干,惊心触目。
本就混乱的林怀谨瞥见那血,像是被闪电劈中,猛然从沉默中起身说:“……我不能接受,我要回去。京城离着金陵太远,无论京中谁嬴谁输,都会毁了他们的。”
“但林如海的信是他自己写的,你养父养母更是自愿收的礼,交的投诚状。”东安王妃平静道,“就算是不同意,你又影响的了什么?荣国府让你们兄妹受的委屈,你连现在都要向我来求助,你连你自己都护不好,你觉得你有能力担得起他们的余生吗?休倒是你养父母,若是林如海一倒,你妹妹要是沦为孤女,遭人践踏的例子还少吗?”
那台上的丑角在哭:奴家原是扬州商人李氏之女。父亲在京开个段疋官店。严世蕃在店前经过。见奴姿色。强逼为妾。父亲旣死。家财尽被掳占。今世蕃有一十六个爱妾。见奴色衰。万般凌虐。他正妻怀恨昔日宠爱。将奴刺瞎双目。赶出抄化。
“你养母身虚,你妹妹病弱,她们吃着千年的灵芝,百年的人参要谁来出?”
小生在叹:空山月。愁云衰草。封颓马鬣。此处已是他墓所。好凄凉风景。就此荒草地拜一拜罢。
“巡盐御史一年一任,你那养父连任了五年巡盐御史,他为何能任?竟是连新朝换政都撼动不了这官身半分?你养父既是介于中央地方之间,又横跨新朝旧皇之中,他这万丈悬崖能走,是他自己有那通天的本事,但若是有朝一日,这天梯轰然倒下,你觉得谁能救他?是你那从五品的二舅舅,还是只有虚衔的大舅舅吗?”
又有人在凄凄彻诉:椒山公。你名高泰山。挹天潢曾濯肺肝。老宜人。你心如冰鉴励坚贞。叔姬并贤。羣奸队裏孤忠显。黄沙泉下淸风现。听子规啼。流水泣。高山怨。同心未遂镌功愿。长安古道芳草芉。游人泪滴流红茜。
“你父亲出事时,我多恨自己未曾帮上什么忙。你如今怜惜你的养父母了,你怎知我与我夫君同你父亲的感情不比你同他们要差!你是想退,退到那温柔安乐乡里,那你身上的血债谁来偿还?!”
“可是我能做什么!你们要我做些什么?”林怀谨猛然转身甩袖,长久凝望着一身官服的东安王妃。他不在柔声轻语,但泪水却无法抑制地从他脸颊上流下来,连带着声音都变得哽咽。
“我当然不是记不住当初发生了什么……那火箭擦着我的脸颊飞过去,射在马身,把我跌到地上,一头正撞在血红的宫墙上——我怎么可能不记得?我怎么可能不记得!”林怀谨颤抖着红了眼,“那时候我才多大?我连我父母的脸我都记不住了,但我记得,那个火里的血人撑着一口气把我藏在水缸里。他说……你要活着,嘉言……”
林怀谨捂着脸,低低地哽咽:“……你要活下去。带着我们的那一份活下去…活下去。”
【看他楼台掩映连畿甸。珠玉尘轻贱轩冕。黛眉歌舞欢声遍。剥民脂充私苑。穷奢不悛。终须有日天开鉴——天开鉴啊!商君车裂难免。】
“……”
“谢了王妃好意,童子科的事情我会认真考虑的。”林怀瑾收敛情绪,他擦掉眼泪平静说,“王妃可否容情…今日我还是想回去见我妹妹。”
“你妹妹……”东安王妃从震惊中回过神,她斟酌说:“若是你觉得荣国府照护不好你的妹妹。如今长公主正是缺一个伴读。你妹妹完全符合标准,我可以为她举荐……”
“我替妹妹谢过王妃。”林怀谨道。他辞别东安王妃,回到荣国府中已是深夜。这一回去,一下就惊动了管理荣国府的王熙凤。
“瑾哥怎么回来了?不是说在东安王妃那里留宿吗?莫不是和王妃有什么冲突?”
“冲突没有,只是一时行程有变罢了。”林怀谨同王熙凤笑着寒暄过,他问:“好嫂子,我妹妹现住在哪里?”
王熙凤说:“是同老夫人一并住着呢。诶呀,瑾哥儿要是回来真不早说,你妹妹住着碧纱橱里面,你那未见的宝兄弟住在外面,两面一合正巧得是没有了地方。你坐着等会,我且看看有无空着的房子现在速速同你安排一番。”
“一切但听琏嫂子安排。”林怀谨柔声顺道。但他停顿了一下,还是有点在意王熙凤的话:“只是这宝兄弟可是那位衔玉而生的表哥?为什么会同我妹妹住这得这么近?”
林怀谨的话让王熙凤愣了一下。她回过神捂着嘴笑:“是他。你那表哥正大你和你妹妹一岁,最得老太太的宠。你妹妹原本住的地方,正是你表哥住的地方。老太太舍不得你妹妹,才让你那表哥挪了住处。”
“是吗?”
林怀谨若有所思。他同王熙凤问过碧纱橱的位置。在平儿的引路下过去后,竟是听见碧纱橱内传来音隐约的哭声。
……他的妹妹为什么哭了。
林怀谨僵在原地,一时思维凝固,竟是连外人叫他都未曾听见,只到回过神时,就见着林黛玉裹着一裘披风,颦着眉拍他。
“你怎么哭了?”
“你怎么回来了?”
两个人同时开口,又是同时愣住。半刻之后,林黛玉先道:“我没哭——况且你不要转移话题,先答我的话。”
林怀谨并没有这么做。他仔细看过林黛玉泛红的眼角,抿了抿唇,凝望着对方说:“妹妹,是我无能。我不想见你哭,为此我愿意做任何事情。”
林黛玉望着林怀谨的眼睛,她审视了半刻,突然说:“谁和你说我哭了。我不哭。我有天下最好的哥哥。”
林怀谨抿唇,神色不太自然。林黛玉见他这样,捂着嘴笑了一下,伸手便要去拍林怀谨的脸。
但这一下林黛玉并没有能够拍实。她的手帕刚刚扬起,就听见一个男声从不远处传来:“咦,颦儿妹妹,你怎么出来了?”
场面一瞬凝固。半晌后,林怀谨先开口,背对着贾宝玉问:“谁是颦儿?”
他转过身,凝望着眼前有些尴尬的贾宝玉,声音冰冷地说:“父兄未死,谁配给她起这种表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