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宁四年,栖亭,隆古道。
连月大雪,大胤军士压雪兵行一里,千团大雪密密下来,寒风肆虐,天阴黑地,北风似刀刃飞过,不过须臾,满地银霜,万物被埋在雪下,四野不见其路。
三更时分,雪层之中艰难踏来一哨马,南宫与墇折了枯树枝子,丢入火堆中,忙问:“凉州如何?”
“禀大将军,凉州粮草告罄,大雪封了运粮草的路,城内军将僵冻无人色,几不能军,赫连大军骤至,四面合围凉州,庆阳王重伤昏迷至今未醒,庆阳王妃孤军难立,各处兵将败损,丹境又惯于在大雪中作战,凉州怕是守…守不住了!”哨马脸色青紫,言讫大哭。
众将面容悲戚,无不垂涕,大雪封路,粮草截断,援军不至,主帅伤重,一旦丹境攻陷凉州,肃、甘、冀、豫、缙州必定兵燹,丹胤防线崩溃,丹境入大胤将会是如入无人之境,而后京阙失陷,国破家亡。
这夜风雪,南宫与墇呕血哀叹:“此天亡我大胤也!”
不想六更时分,一声“小世子降生了!”一出,暴雪骤停,晨雾拂过山间净雪,初升破晓的光泽穿过林间,绿茸上覆盖的雪团渐化去。
将士们挥舞双臂,招摇军旗,喊杀之声四起。南宫与墇整顿兵马,喝令:“行军!”
这年,丹境来犯,凉州将陷,南宫与墇引援军至,左右夹击,赫连军大溃,遂解凉州之围,小世子赵玉琮出生乃祥瑞之相,皇帝亲赐“长晔”之称,亲手教养长大。
十二年后,适逢中秋,天气凉爽。
皇帝赐酺三日,百姓欢聚瑶池园开怀畅饮,赋诗抒怀,瑶池园有一座藏书阁,名为瑶华楼,瑶华楼玲珑剔透,毗邻瑶江池,古木葱郁,山明水秀。
沈听珠正坐于瑶华楼中捧着一卷书专心品阅。
忽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婢女商秋提裙快步跑来,伏在沈听珠耳边说了几句,她变了脸色,忙掷下书,起身往楼下行去,“这时候,三兄怎得与庆羡郡王起了口角?”
“婢子也不知,只听说是庆献郡王在汀兰阁说了老爷几句不是,三郎君气不过,争了几句嘴…庆羡郡王这会儿让人将三郎君拿了,说要押去京阙府治罪。”
三个月前,谏议大夫沈忡应因几次劝谏皇帝约束庆羡郡王赵献琮,触了他霉头,他吃了罚,听不得“沈”字一句。
这赵献琮仗着自己是庆羡王的幺子,游手好闲,遛狗逗鸟,恣行乖戾,朝野上下无人敢惹,如今兄长落在他手中,怕是凶多吉少。
沈听珠急急下了楼,不巧听见郎君们的说笑声:“话说这个沈四娘可不一般,读了几本杂书,昨日题诗,引经据典,出口成章。”
“就她?”另一位郎君嗤笑一声,“不过是些卖弄聪明的手段,上不了台面。”
“京阙谁人不知,当年她阿娘从怡香阁赎身时,已怀有三个月身孕,这沈听珠还未必是——”
沈听珠正对上众郎君,他们闹了个红脸,说不出话来。一郎君不顾面皮,讥笑道:“呦呵,这不是沈家四娘吗?”
这郎君十四、五岁,斜眉死眼,不好招惹。沈听珠扫一眼,识得他是少府少监杨契的干儿子——杨子邈,他与赵献琮一窝子势力,平日没少撺掇赵献琮作恶。
她心中着急三兄一事,并不搭理他,急急福了一礼,起身欲走。杨子邈不放过她,拦住她的步子,纵声大笑道:如今真是世风日下,什么腌臜都能进瑶华楼来,你们说,这未有书帖,擅闯瑶华楼是何等罪过?”
众郎君知他是刻意刁难,不劝不拦。
“沈听珠,你一介女流之辈,也敢进出瑶华楼?没教养的东西,数典忘祖,娼妓之女不过如是,生母是娼妓——”
沈听珠霍地顿住步子,话声清脆:“久闻杨少监门风严谨,京阙人家赞誉有加,今日杨十郎开口议人短长,轻率笑人,着实令人出乎意料。”
杨子邈未及开言,她又道:“古来‘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日前圣上降旨,大酺三日,凡京阙市人,皆准入瑶华楼,若杨十郎不明圣意,可请教庆羡王,或是上书朝廷,以示圣上。”
“大胆——凭你何等身份,也敢在我面前大放厥词!”杨子邈失了脸面,羞恼道:“沈听珠,我还不信剃不了你这刺头!来人!”
“在!”
“把这贱蹄子拖下去,重打三十大板!”
众郎君深谙官场浮沉,老练精明,一来不愿纠缠恩怨,二来这沈四娘言语犀利,难免风波,几人暗下换了眼神,矜持地说道:“且住!十郎吃醉了酒,口不择言了些,沈四娘雅量。”
沈听珠却破颜一笑,“杨子邈,你辱我阿娘,我自然要回敬你几句,今日你如此欺我,不过是想拿我讨主子欢心,是吧?”
“对了,我今儿就是拿你寻开心,你又奈我何?”杨子邈恶笑一声,不依不饶道:“沈听珠,捡着好听的求我,说不准我一高兴,就会大发慈悲放过你。”
沈听珠不屑地笑了笑,“那我今日便要与你好好说道,本是我们二人争嘴,若论对错决断,上有圣上和庆羡王,下有两家长辈,你一未有官职在身,二不是奉旨办事,上来便要重打我三十大板,是何道理?杨子邈,难不成你是要借庆羡王之威滥用私刑吗?此事若传扬出去,有损庆羡王的声誉,你能担待得起吗?”
“……”
杨子邈当然明白后果,目瞪口歪狠狠剜她一眼,沈听珠也不客气,回他一记眼光,又点到即止,不做过多纠缠,行一礼,携着商秋迈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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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凉爽,帘栊如画。
阿茗推着木轮车椅,笑说道:“六郎君心绪不佳,常出来透透气,也是好的。”
木轮车椅上的裴之巽低头漠然不言。阿茗心中难过,六郎君自伤了腿后,再不爱说话,年岁愈长,愈发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