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孩子和在城门时一样,认她。即使叫完这一声,又被朱氏强行扭过了头。而朱氏虽不言一语,表情态度都和赵启英一样。
“阿兄,长嫂。”露微在他们面前蹲了下来,一直到平视孩子的视角,“你们做的事我早就知道了,多年来,我也一直误会着赵家的态度。我是人,人都会有爱憎,可爱憎不能是无理的。”
“你有什么理?”赵启英嘲讽一笑,“你难道是想说,宋氏在我母亲过世后代理家事,对赵家有恩?”
“难道没有吗?虽然我娘不这么认为,可苦劳也是劳,有劳便有恩。”露微还给他一个轻笑,“她直到去世前都在说自己欠赵家的债还不了,这里头都是对你的愧。她能理解你少年丧母的伤心,也为自己占着主母的身份而痛苦。因为她身为母亲,也很自私地想要给我一个堂堂正正的名分。”
赵启英的眼中有过一丝惊诧,却很快消弭:“不管你怎么辩解,你母女都是来历不明的,你从来都不是堂堂正正!”
“你住嘴!”
赵维贞无法忍看,拉起露微要再行家法,却又被拦下。露微将父亲扶去坐下,示意乔氏看护,很快又转回了赵启英跟前。她觉得,今天正是一鼓作气说清楚好机会。
“阿兄二十二岁就春闱得中了进士,足可以称是读书人的典范,可实在却是不明理的。”话对着赵启英,露微的眼睛却是看着赵澈,浅浅示以安慰。
“为人父母想要竭尽所能给子女庇护,这是天经地义,你没有资格批判我娘的慈母之心。更重要的是,她并非不择手段而为我讨名分,可你却抛了读书人的气节,不择手段地报你的无理之仇。君子乐得其道而小人乐得其欲,试问,阿兄此举,是行君子之道,还是泄小人之欲呢?”
露微从一开始就不是想像父亲一样问罪赵启英,她的心里只是不屑。她又作一笑,“依我看,阿兄不过是‘所谓君子,更胜小人’。”
赵启英唯有切齿之声,却再也无言反驳。
“父亲莫怪,我还有最后一些话。”露微一转身,忽然向赵维贞跪下了,“我若不客气地论起来,赵家能平安,我也算出了力的。可我彼时自身飘零,也是完全可以不管的。但我忘不了阿娘的遗言,想要还了欠赵家的债。所以如今,我母女都不欠阿兄的。唯有父亲,养育之恩,露微此生都不能报答!”
“微微,快起来,起来!”赵维贞连忙将女儿扶了起来,既心疼更自责。
他对儿子动怒,无非是没想到儿子背地里如此行径,可他要是能分出些心思早日发觉疏导,也不至于。露微的一番话,也算是把赵家多年的积弊都理清了,摆在了明面上。
片刻之后,赵维贞终究没有驱逐儿子一家,只是让他们下去自省。露微达到了目的,即使也并没有从赵启英夫妻的脸上看到一丝悔恨,她也都不在乎。
“微微,你娘的那些话,你怎么从来也不和我提啊?”赵维贞握着女儿的手,颤颤问道。
露微淡然一笑,却反问:“阿耶对阿娘有恩,可阿娘与你并不是因为有情才结为夫妇的,是吗?”
这是露微小时候就看出来的,只是涉及长辈的私事,她不便过问。而如今,这个答案已成了多年旧事的关键一环。
赵维贞眼中蓄满热泪:“可在阿耶心里,微微一直都是阿耶最疼的女儿。”
……
平息过这一场后,露微再不想出门的事,就一直陪伴父亲,吃茶叙话,重温起往日的时光。
到了午后,一直守候在旁的乔氏退了出来,说要上街给露微买她最爱吃的萧家馄饨,叮嘱了雪信丹渥几句便离开了。
萧家馄饨的店铺在皇城西边的颁政坊,在赵府坐落的崇贤坊之北。可乔氏跨马而去,却并非向北疾驰。约莫两三刻后,马蹄停在了咸京南郊的乐游山下。
“微微现在很好,家翁很疼爱她,你还想知道什么呢?”
下马之地,早有一个人在等乔晴霞,而她一无寒暄,开口便直入正题,目光所及是远山,也并不看这人。
“当年,当年……”此人却有些失魂落魄,气息颤抖而畏缩,“容儿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怀了孩子的?她难道明知有孕,却还执意要走么?”
乔晴霞一笑,瞥了这人一眼:“微微是开和元年九月初三出生的,我和容姊是那年初春离开的,你自己算啊。”
这人猛一顿步,“她就这么恨我?!”
“她为什么不能恨你?”乔晴霞紧接着说道,原无波澜的脸上表露一丝嘲讽,“她是孤女,自小尝尽冷眼,都说她是来历不明的野丫头。你虽与她相爱,给过她几年温存,却终究醉心战事,越来越不能兼顾。她不喜欢边地的生死血腥,你也曾有数次机会能够调离,可你就是不走。”
“那时贼人屡屡犯边,战事不断,我怎么走?!若边境失守,天下难安,我又怎样给她安定的生活?”
“你都有理由!”乔晴霞怒斥一声,“所以你现在也别想把女儿认回去!容姊就是因为有了这个孩子,才决心与你离婚。她自己可以忍受,但绝不能让孩子生于战乱。后来能遇到家翁,也是上天垂怜,让微微不至于像容姊一般,被人说成来历不明。”
“可她这些年过得并不好!岂止是不好!”这人捏紧了拳头,分明是反驳,却透着心酸无力。
乔晴霞看得明白,仍只是冷嘲一声,“那你怎么不想,若你当年遵一次调令,也就没有后来的这些事了!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圣贤书上的这句话,当是为你晏昭清量身裁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