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经忘记过那段茫茫岁月,那些重新忆起后的往事,都在脑海里反扑般愈加鲜明起来。在那一千六百五十二年九个月零三天里,他其实从未真正向她示弱过吧。想到这儿,敖寸心心里一阵黯然。这潦草半生,她到底有没有走进过他密不示人的心底?这个一直折磨着她的问题再度不合时宜地冒了出来。真没有想到,时至今日,自己还会在乎这些。面颊一凉,她回过神,见杨戬正用方便活动的左手替她拭去泪水。“你哭什么?”敖寸心摇摇头,淡淡笑了笑,“睡吧,我坐一会儿就走。”说着,扶他重新躺好,将轻薄的蚕丝被拉到胸口的高度。本就困倦不堪的意识在渐渐泛上来的药力的催动下更加模糊,杨戬不置可否,兀自阖眸。半晌,寒眸半睁,见灯烛旁的人仍旧坐在榻沿,又不动声色地闭上,如此反复三次,一股没由来的温暖淌过心间,在龟裂的心田上蜿蜒润泽,杨戬缓缓地向她伸出一只手。敖寸心怔了怔,恍惚觉得那手是从不可一世的云端伸向神坛之下的凡间,微微诧异地将手递了过去,见他苍白的面上闪过一丝心满意足,不多时便安稳睡了。久无人换的残烛终于在这夜月至中天的时候燃尽了,飘出一缕细细的烟,仿佛一声长长的叹息。敖寸心靠着床柱的身子一歪,惊醒过来,见室内幽黑一片,也不知自己是何时睡着的,被杨戬握着的手心已经微微出汗。借着稀稀疏疏漏进窗纱的月色,敖寸心低头瞧见昏睡的人眉心锁着,仿佛陷在煎熬的梦魇,便轻拍他的手臂抚慰,竟察觉发热的身体正在剧烈寒战。将手覆上他的额头,体温果然更高了些,她不由得有些发慌,想起三首蛟的确说过杨戬这热症轻易退不下来,那些上好的清热解表药也只是解心宽似的服用。她的手被他紧紧握着,倒像是深渊中不肯放弃唯一能拉他一把的人。“杨戬,杨戬……”敖寸心不安地去拍他的脸。他唇齿动了动,干涩的喉咙却没能发出声音。敖寸心细细端详了那口型——好冷。她赶紧将被角掖了掖,茫然地望了一眼床里叠放的棉被,自己摇了摇头。初夏的天气,就算保暖也不能那样捂着,反会闷出病来。薄被中的躯体瑟缩着,几乎侧蜷起来,头微微埋下。一颗心几乎被他罕见的柔弱碾碎,敖寸心脑海中闪过一个主意,又犹豫地呆瞧着饱受病痛折磨的杨戬。她几乎能看见,在她不在的日子里,人前叱咤风云的司法天神是如何隐没在无人瞧见的黑夜中独自舐伤。手上一紧,握着的手被他不自知地牵到唇边,急促滚烫而又隐忍克制的呼吸真切地触上皮肤。敖寸心心底猛地揪痛,将触感硬挺的外衫除去,念诀催动自己的体温,钻进被中将颤抖的人紧紧搂住。“你为了新天条,连一世的名声都可以不要,我这么一点芝麻小事有什么做不得的……”或许是那气息太过熟悉,熟悉到可以卸下所有防备,杨戬在她的怀里渐渐平静下来,紧蹙的眉头也些微舒展。模糊的意识里,他只觉自己好像跋涉过无边无际的悲伤,已经看不见悲伤的源头,也望不到悲伤的尽头,心底仿佛破了一个洞,任冰冷的风从那洞里呼啸而过。身边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父亲,没有了母亲,没有了长兄,连三妹也不见了……却还有熟悉而柔软的暖香萦绕在身侧,将失魂落魄的他牢牢牵住,是谁呢……杨戬展臂搂住那个人,越搂越紧。那是他渴望已久的温暖,那是他阔别太长的港湾。有了那个人,心底的疼好像不再那么疼了,心里的空也不再那么空了。幽暗的夜里,墨玉般的眸子毫无征兆地撞进了她的视线,温和而茫然。“还难受吗?”敖寸心轻轻地问。“你回来了?”沙哑的嗓音几乎听不出在说些什么。敖寸心不解。“别回来这么晚。”敖寸心的眼底浮过一丝了然。原来他的目光只是穿过她,看向过去的时光。他在和以前的那个她说话。以前吗……敖寸心嗤地微笑。以前,他活在阴谋杀场,她活在天真梦乡,甚至都没有真正像此时此刻这样相濡以沫过。跟着心底的某种感觉,敖寸心的唇在他滚烫的额心轻轻碰了碰,“知道了。”她不知道,她就像一只小鸟,飞到了老虎的鼻尖,还在撩拨于他。强健紧致的身躯忽然一动,在她迟钝地有所反应之前已经欺身压住了她。敖寸心暗吸一口气,护住他伤重的右肩,却听他缓缓地低声道:“寸心,我好像还活着,又好像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