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苍天有眼真留下杨婵一命,他便可以细细谋划,哪怕使上毕生谋算也要将她救出来。杨戬携了御赐金令假借天旨,再次进入那间存放神仙命数的密殿。一脚踏入,便是欺君之罪。这是一个圣洁无极的地方,天机满眼,唾手可得,连昊天玉帝都无权任意查阅。“情深不寿”这个词的“情”字放在这里,就成了“情报”的意思。天机的背面,就是天谴。一眼下去,便是偷窥天命。他合上南赡部洲名册,恭敬地双手捧回原处,眼底的波涛万丈已经在瞬息之间尽数敛去。他看了杨婵命数,没有看自己的,他不需要。转身离去的瞬间,身后一阵微微风动,杨戬眸色轻闪,旋身双手托住从雷击木架上掉落的名册,那名册落下的时候纸页翻飞,平摊到了杨戬手上。说是纸页,其实是雷击木削成的薄片,柔软若宣。杨戬并不好奇那些世人狂热探索的命数,低眉间却有一个名字刺入眼来——敖寸心。瞳孔蓦地缩紧,只见原本金汁书就的名字中隐隐掺着几道黑丝,那些黑丝就像锁禁其中的雾霭,仿佛沉在深渊中的魔道。紧在那三个字下面的是“敖烈”二字,也隐有不妥。这样的感觉,一下子把杨戬拉回到半年之前,灭世黑莲从西海缝中破土而出的那刻。那一刻,也是这样魔息逼魂,也是这样深藏不安。仿佛有轰雷掣电的巨响在脑中炸开,杨戬似是突然想到什么,呼吸不自觉地变得紧促。他长指快掀,往前一路翻去,翻到了“张百忍”的那一页,没有凝神去看,而是撵着纸页往后翻回一面。纸面暴亮,撼天动地般的巨大力道将杨戬整个人震飞出去。宋城许愿坠落,不停地坠落,直到连海水也没有了,直到什么都没有了。横亘西海的无底裂谷里,敖寸心全速向下坠去,眸色深沉如夜,透着几分置之度外的清澈,还有几分前所未见的决绝。第一次碰巧掉进来的时候,敖寸心还不知道西海与宋城之间的路这样远,远得几乎没有尽头,远得漆黑不见五指。越是没有光,越是什么都看不见,有些难以看清的东西才会愈加鲜明地浮现出来。敖寸心从怀里取出一只莹白玉镯,那玉镯玲珑可爱,像极了少女吹弹可破的稚嫩皮肤。她用指腹轻轻摩挲了一下那润泽的白玉,扬手向上抛了出去。玉镯被温厚的法力稳稳托着,仿佛一个清美的气泡,循循上升,升出裂谷,升出海面,升上云端。一只金翅绿喙的巨鸟从云层里现身,利爪勾住小小玉镯,盘旋了几圈,振翅往西南飞去。夜色笼罩的湖心亭里,一个秃头锃亮的五短老头正一动不动地靠在栏边赏月,若非敖寸心眼尖,还以为亭里多了一件雕塑。这里已经没有了此前的悠然繁茂,一池莲花尽数枯萎,显得凄清颓唐。“小公主,你怎么才来?”月下头也不转,就像后脑勺生了眼睛似的。“前辈在等我?”月下继续望着亘古不变的明月,轻飘飘地说道:“你不就是想来问我么,问我如何才能帮莲完成他的夙愿。我早就说过了,他永远也度化不了无天,过去是,现在是,未来还是。倘若一个人自己放弃了自己,那谁也度不了他。”胖手指了指满池残荷,“莲死了,无天如愿以偿抛却了自己的善念,除非如来破劫,否则没人能制住他。”“莲死了,善念不死。”月下听这话说得凄凉,挑眉看向她,一双浑圆的小眼睛好像非要把她看穿似的,半晌,短臂一挥,邀她在木桌边坐了。“小公主呀,快把你那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收收,可吓死我了。人呐,得惜命,不能冲动,知道吗?”敖寸心莞尔,笑意苦涩,“我知道自己没有冲动的资格,只是天底下的蝼蚁罢了,但天地大事匹夫有责,即使是蝼蚁也可以助推一把。”月下瞧着此刻的敖寸心已与上次见着时大不一样了,好像一湍奔流入海的江水,沉阔而执着。“发生什么啦?”“我心里有一股恨,无处安放,也无从消泯。我心里还有一股愧,无处挽回,又无以偿还。除此之外,我还很怕……”“怕什么?”月下递上一个贼兮兮的憨顽眼神,“杨戬会保护你的。”“所以我才更怕。”敖寸心丝毫没有因为他的话而高兴,语气反而渐渐低落下去,仿佛触碰到了一处不敢提起的秘密,一挨上就痛不欲生。“半年前,一切记忆重回脑海,其中有件事我一直不敢向任何人提起。”她顿了顿,鼓起勇气。“前辈有所不知,我体内的魔息,并非寻常黑莲所化,而是四十六年前不慎沾染上的灭世黑莲的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