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推门而入,一眼便看见倚在榻边看书的杨戬。杨戬只穿了一身素白中衣,干净硬挺的棉布在臂弯处折起好看的褶皱,原本暗红的薄唇微微泛青,一双深潭似的眼瞳在看向沉香时浅浅含笑。面色骤然一黯,沉香自己搬了一只木凳在榻边坐下,视线刻意避开杨戬的脸。他是刚刚才惊觉舅舅与母亲面容相似的。每天夜里,不管梦里梦外,他一闭上眼就会看见母亲的一颦一笑,适才撞进眼里的面庞分明透出三分母亲的影子,心中霎时灌满了无限悲凉。“舅舅在看什么书?”“山海经。”“哦?”沉香倒是颇感意外,像这种志怪之册,大抵少年孩童喜欢的多些。“可有什么看得入眼的故事?”杨戬合上书卷,随手放在榻边案头,“大荒西经里提到一种‘鱼妇’,死即复苏。”“噢……”沉香苦笑相陪。“查得如何了?”沉香没忍住瞟了一眼杨戬,在看到那双清亮的眸子时,便不再诧异他能猜到自己的暗中所为了。舅舅通天彻地,这点小动作自然瞒不过他。沉香也不再藏着掖着,敞开天窗说亮话:“事发之后,我亲自潜入岐山东麓找过那个八卦蛊阵,果然所有痕迹都被清理干净了。上月佛道两家联手清剿岐山,大获全胜,黑莲宗妖众尽数退入西天,我又去细细找了一回。”“如何?”杨戬深深地望着沉香。半年不见,这孩子原本圆润的两颊微微凹陷,仿佛老了十岁似的。“一无所获。”沉香勉强笑了笑,“现在唯一可能知道真相的是蛟叔,可他坚持说什么也不知道。”杨戬也淡然一哂,不置可否。“你爹可好?我理应去华山看看你们父子的。”“我爹么……形销骨立罢了。”沉香又抬头溜了一眼,见往日威风八面的舅舅只是在榻上倚着床柱而坐,虽看不出多少重伤的痕迹,心下还是不自觉钝痛起来,隐隐地又从胃里烧出一股无名之火。他刘沉香同地争同天斗,已经许多年没有像现在这样挫败过了,挫败得一筹莫展,挫败得计无所出。他几乎提着小斧到灵鹫山大杀一场,半路却被妻子小玉死活拦了下来,就像兜头一盆冷水浇下,惊悟原来自己已经过了快意恩仇的年纪,连一场血债都不得不三思而讨。除此之外,另一处隐隐的仇怒也在身体里蛰伏。他实在没法劝慰自己,就算当时有再深的诡计、再大的圈套,亲手夺去他母亲的人毕竟不是别人,而是同眼前这个男子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人。而那个人,魔息深种,无论如何都脱不开罪。“沉香,还有一种可能。”彼此沉默了片刻过后,杨戬欠身替他抻了抻穿得过于不规整的衣襟。“那样邪门的阵法,那样复杂的触发条件,完全可能别有用心,其目的不堪细思。若说只是为了在严肃战争中制造一场惊世骇俗的公案,简直形同儿戏、不可思议。可是,如果他们的目标是宝莲灯,这就完全说得通。而且,只要他们的目的是宝莲灯,就不会在发挥其力之前轻易害了你娘,也就是说,你娘很可能还在世上,只是被他们囚禁起来,或许此刻就在他们的灵鹫山老巢。至于寸心,应该不在他们原本的计划内,只是凤云瑶临时起意陷害……”“舅舅!”沉香腾地站了起来,打断了杨戬难得和颜悦色的好言相劝,遍布血丝的眼中瞬间盛满了泪水,“您终于说出来了吧?您前前后后分析了这么多子虚乌有的猜测,都是为了给那个敖寸心开脱!阴曹地府的生死簿上没有神仙的名字,根本查无可查,您轻轻巧巧给我一个这么巨大的希望,我怎么知道会不会变成更加残酷的绝望?”窗外风中摇曳的树枝在杨戬苍白的面上映出晃动不止的浅影,“我很快就可以给你一个答案,相信舅舅。”望着那张过于平静的脸,沉香五脏六腑都要气得爆开,发狂地冲到窗边将两扇窗子猛地拉开,嗖嗖凉风立刻灌了进来。“看看外边,您在杨府病着,都不知道外面成了什么样子吧?全天下都传遍了,司法天神的废妻大闹天廷兵营与三圣母挥刀争执!还有更难听的呢,西海三公主怀恨投敌,杀害了负心丈夫的亲妹妹泄愤!”嘶吼着,咸涩的泪水在面颊上肆意蜿蜒,沉香蹲在窗下抱头痛哭,“我可以做个安分守己的晚辈,可以瞧在您的份儿上不取那狠心女人性命,但是害我生母者,我刘沉香一生都不会原谅她!”啪——一块西海紫晶石被他狠狠砸在地上霎时摔碎,紫色残渣飞溅。沉香的目光蓦地落到屋角的暗灰帘幔上,因为有一角紫晶石渣子在撞上帘角的时候立即弹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