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着谢玉绥消失在城墙上时刚想跟上去,双腿却突然一软,直接半跪在不知道谁家的屋顶,借着夜色掩藏在某处阴影里,紧接着就是撕心裂肺的疼。
熟悉的感觉沿着经脉游走到全身,似乎身上每一块骨肉都开始崩裂又再次愈合,他就这样被拆了再装,装了再拆,如此反复,直到冷汗遍布全身,他一只手紧紧攥着胸口抬起头。
不知何时面前出现了一道黑影,跟先前在安抚使司里面的黑衣人一样的身影。
荀还是身体忽冷忽热,只是微微抬头看了下那个人的腿,随后又低下头,缓慢呼吸,想要以此来减轻身上的疼痛。
过了好一会儿,那种感觉逐渐减轻后,黑衣人突然开口:“主人家托我向荀阁主问好。”
荀还是没有吭声,而是一屁股坐了下来,手随意地撑在身后,脸上尽是苍白,眼尾还挂着汗珠。
他拉下脸上的面巾,原本就浅淡的唇色现下彻底没了颜色。
薄唇张合,轻笑一声说:“回去问问你家主子,要我这个病秧子做什么,即便我同意,最多也不过是三年的光景,到时候天枢阁阁主换人,我又左右不了天枢阁的走向,那是皇帝做的事情,又何必如此执着于我?”
黑衣人站得笔直,夜风灌满了衣袖发出猎猎声响。
“主人自有他的打算,荀阁主也应该多为自己打算才是,那人多行不义,您又何必忠于这种人,不如另寻良木而栖。”
荀还是仰头看着天空,今夜月亮又大又圆,锃亮地挂在天上,反倒显得星光太暗,只有远处山头上能看见点点。
黑衣人蹲下身,平视着荀还是,拉掉面巾,露出一张略有胡茬的脸。
他不过而立之年,只是因为不修边幅略微显得有些老,但也显得更加沉稳。
黑衣人平视着荀还是道:“我是真心为你考虑,你现在处境不妙,你身上的这毒怎么来的你比起清楚,又何必如此执拗,况且这毒……”
“早已入了肺腑的东西,你别告诉我这玩意有解药。”天气实在是太冷了,荀还是每一次开口冷气都会冲进喉咙里,连带着肺子也跟着又疼又痒。
荀还是没有掩饰身体的不适,捂着胸口又咳嗽了几声后说:“我死了对于你们来说不也是个好事,不然何必派人前来试探?”
“薛黎,你我虽出处不同,但都是效忠于邾国皇室,既是都是皇室,又何必跟我说这些?你我都知道,皇帝膝下如今只有两个皇子,小皇子才六岁,不足以承继大统,太子只需稳妥度日,早晚会到那个位置。他日太子继位,我若还在,自然会效忠新君。更何况……”
荀还是谈论起储君之事丝毫不知忌讳,说到这里话锋一顿,淡漠地扫了黑衣人一眼:“我现在这个状态不也是你们希望的吗?我可真是差点就死在这邕州城外了。”
“既然已知我寿数仅剩三年,三年的时间都等不得,怎么,太子准备造反了吗?”
这顶大帽子扣得触不及防,薛黎眼神复杂地看着身前之人。他们认识很多年了,虽说这么多年来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薛黎不得不承认,他跟江湖上的其他人一样忌惮着面前之人,那是一种来自骨缝里的寒冷。即便他们认识多年,还曾并肩作战。
他清晰地记着第一次和荀还是一起出任务时,就是这样一个看似柔弱的人,如恶鬼般站在血泊里。
那时候薛黎已经做了三年暗卫,却依旧被骇住,以至于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下意识避忌着天枢阁的人,
那时候荀还是还不是天枢阁阁主,也没有现在这样声名狼藉,给薛黎的第一印象与其说是天枢阁派来协助他完成任务,倒更像是皇帝给太子的下马威。
他们一起暗杀任务的是一个武将世家,曾经为邾国开疆拓土,却在本应解甲归田的时候守着兵符不放。
那时候皇帝春秋鼎盛,太子不过弱冠,让一个这样的武臣在朝中搅动风云便是放任邾国流到他姓手中。
邾国重文轻武,本就对作威作福的武将心生不满,皇帝在朝中多次打压之后终于寻得一次机会,策划了这次屠杀,并嫁祸到一个早年有积怨的他国之人身上,为此煽动民意,攻打邻国,最后甚至得到了两座城池,不过这也已经是后话了。
那次屠杀事实上也是皇帝给了太子一个证明自己实力的机会,邾国皇帝不养无用之人,但不代表皇帝同意太子养自己的势力,没人知道皇帝是怎么想的。
所以当荀还是站在太子暗卫的面前时,整一个暗卫都以为是皇帝怒了又不想这么快放弃太子,所以派一个柔弱不能自理的花瓶过来,明晃晃地告诉你“这事儿我不满意”,可后来他才知道,这不是皇帝不满意,是在默许太子有自己势力的同时震慑太子。
那时候荀还是跟现在差不多,过于纤瘦,似乎一阵风就能吹到。容貌异常出挑,与其说是暗卫,倒更像是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跟他们这些刀口舔血的死侍天差地别。
薛黎当时很不屑,所以对荀还是的态度也不好,能不说话就不说话,连个眼神也不愿意给。
不曾想这个念头消失得飞快。
他们一起出任务当天,薛黎等人刚清理完外围的府兵,还没来得及推开院门,血腥味就已经冲进了鼻子里。
沉重的木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吱扭声,大门敞开,一道门槛,隔开的不止是里院外院,还有人间和地狱。
闷青色石头铺就的院子只剩下红,鲜血沿着石头缝汇成了小溪,淅淅沥沥地流进了一侧的池塘。院落四处横七竖八躺着数不清的尸体,有侍卫、有家仆、有男有女,还有些已经看不清形状的尸块,饶是见惯生死的薛黎也被这个场景震撼住了,脚停在半空中迟迟没有迈进去。
而就是这样的场景中央,一个身形瘦弱的人歪头看了过来。
依旧是那张柔弱漂亮的脸,眼角上翘,微笑着。
红色的液体顺着脸颊滑落至下巴,滴答一下摔落在石头上四分五裂,而后薛黎就听那人柔声道:“下次进来记得敲门。”
“否则我不能保证会不会误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