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没有几年可活。这是他的命数,也是他前半生造的孽,是他云崖该赎的罪。临死前最最难舍的一件事,无非是看着故去爱人的魂魄有幸托生,重活一世,他便知足了。虽说……这事办得有些偏差,可他也算达成了所愿。
要什么长生不老啊?云崖毕生之行,早在三年前,就已圆满了。
人生本是一场苦行,他委实不想徒增怆惶。眼下多活一天,都是他白捡的、赚到的了。他只望她平安。
“可惜我的灵力已近枯竭,手头上除了几张‘鸢飞翼’符,也拿不出什么可以帮到她的,唉……”
焦急乍退,感伤之情复又涌上心头。云崖只觉胸中一阵骤凉,便忍不住扶着西楼栏杆大声喘息。初晨的寒气无情,如一支凛冽的枪,飞身刺入云崖咽喉,引起他又一阵难忍的剧咳。
随着身子上下不止的颤动,那件玄色斗篷的帽子也渐渐贴着他的长发滑落下来,露出一泻如瀑的缭乱银丝。他本就不大会挽发髻,临岚下山以后,干脆披头散发度日,谁知……却因过度担忧临岚而变得须发全白。
云崖自叹,现今这副病弱模样,独倚西楼,倒更像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了。虚度半生,无妻无子,仓惶而孤寂。
咳声渐止,云崖紧缩的双肩终于舒展开来,整个人如释重负。他无力地望向阴云未散的天际,感叹这冬夜的黎明怎么也像他一样,宁可伏在黑暗斗篷的沉重压迫下,也绝不肯抛头露面。
人到了冬天,性子多少都会变得懦弱、懒散,惧怕严寒而不愿醒来,原是老天也不例外。
江南已是这般,南疆的白昼,恐怕还会来得更晚些。
半个时辰过去了。临岚仍旧在屋里静静地坐着。
雨后的天地间,好像格外清冷寂静,如被洗劫一空的神庙祭殿,虽然保持着悲壮肃穆的外观,却也失去了从前的生机与烟火气。
不说别处,临岚但觉挽音别院里所有的生命都近乎凝止,一滴劫后余生的水声也无,不免令人心生惶惑。
暗夜重重如咒,围绕着她不肯放脱。她遂开始静心思考至今所遇种种,试图理清所有事件的脉络,努力与这黑夜带来的恐惧对抗。
最初来此,是受陆无鉴之指。他一封手信,就让她差点踏上洛永离精心算计好的道路。而月琢则是那意外搅局之人,连洛永离都没想到,他会跟着她来到南疆,还轻易看破了僭灵城幻阵的诡谲本质。
月琢因此招来了洛永离手下玄林卫的追杀。为躲避祸事,他竟以血肉之躯冲撞了幻阵结界而致灵力受阻,一时难以恢复,才被碰巧遇见的临岚救下。次日返回僭灵城时,月琢心中大致已有一个能够巧妙破阵而不伤黎民百姓的计划……
他们在洛府查探最后一个水灵位点时被洛永离发现,情急之下夺取玄冰,而致人烟相对稀少的城北瘫痪。躲入巫凰山中的无名洞后,她因灵脉解封而梦到了些许模糊的过往——若非如此,她跟月琢也许还不会这么快交心。
一个为师父寻延命之法,一个为爱徒治多年顽疾。巧了,他们还都是因为师徒情谊难断,才心怀执念,在此相聚。
更巧的是,他们本非凡人,却又立场一致——同样是不忍见民生疾苦的软心肠和好管闲事的作风,这才无论如何也要插手僭灵城主泯灭人性、滥取生魂以祭故人之事。
僭灵,僭灵,对生灵之死的僭越。这名字取得可真应景。
等等……取生魂、祭故人?
先前她与月琢推算过幻阵运行的原理——不过是将牵引来的魂魄之力注入阵眼,而后依靠五灵位点的守护者持续输出力量,方可保证法阵之上的僭灵城五行俱全,维持实体生生不灭。
但……自从作为灵力之源的凤凰树“釜底抽薪”之后,洛永离明知此举于人于己皆是凶险非常,为何还要保住这个亦真亦幻的法阵呢?
而且昨天,雪奴向她传话后,竟未就此离开,而是现身于闻弦居地下一层的“芷梦”——若没有被洛永离出手重伤,那她又想告诉自己什么呢?
其间种种疑点,都要追溯到他们一开始就在挖掘的破局关键是什么?是找出那些被囚禁的生魂吗?
显然……不止。
还有一个更为惊人的猜想,一种几乎被她忽略了的合理可能,尚在暗潮汹涌之下,将浮未浮。
临岚心绪激荡地想着,倏然睁开了眼睛。
窗外月影闪动。一阵奇异的幽风,裹挟着绵绵雨丝,将某个熟悉的气味送进了沉郁的屋中。
“……果然在这。”
“——月琢?!”
匆忙出现的男子并未解释什么,便径直来到临岚所在的床榻前。
借着房内逡巡似还未睡醒的昏暗天光,临岚望见他竟已换去一身惹眼的紫墨华袍,而是像初次见面时那样衣着朴素,便也忍俊不禁道:
“怎么……才一天未见,你又变回那个落魄巫师了?”
她向床内缩了缩身子,假意觉得寒冷,将身后长发拨过来遮住胸前那块小小的血迹。月琢此时未戴眼罩,她知道他隐约能看见。
“……是啊,昨晨是谁和我说要‘共进退’的,天亮之后却又撇下我和雪奴独闯魔窟了?”
月琢眼神晦暗,遂凑近了些,嘴上温和地笑着,却直接上手撩开了她那片稠密的乌发,“看吧,不作商量便擅自行动,难道一定要落得个‘体无完肤’的惨相才肯听我一句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