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明灯,原是用于供佛或敬神,而我勉强沾了些神佛的灵气,便能望穿前人今世,略算通晓了他们的魂魄轮转之法。我虽不是死物,却羡慕人过世后魂魄可获得无所依凭的自由,遂决心刻苦修炼以化出灯灵,借月圆之夜万物灵力最盛之时,依附在花灯上,凭此逃离这永生孤寂的命运。”
“可灵体终是灵体,不能自生魂魄——因为,它们本身就与魂魄类同。只因各人的灵力强弱不同,故其表象的虚实程度也不尽相若……”缃儿言到此处,无意间又朝临岚看去一眼,霎时便像捕获之前未注意到的什么重要讯息,惊了一瞬,才道,“而姑娘你……”
“她和你一样,也是灵体。”月琢淡淡地接道,似不刻意,却气势冷然,显是要阻她未尽之言。缃儿见他凛然若此,便知趣地颔了首,将话锋一转道:“你方才问的是,那许多并未耗尽阳寿的魂魄将在哪儿停留么……我想,它们也应找到一个阴阳相对平衡之地,既有人间生机,又若鬼界幽冥,才易保全自身,不因过度折损魂力而平白飞散……”
“阴阳,制衡吗……”
临岚托腮细想了一会,渐渐似有领悟:“如若尽是阳气或者阴气,令魂魄所处陷入一方极境,难免会使其在与外界环境的强行对抗中过早消亡。以前师父总教我善用水灵,实则是希望我学会将这凤凰木天生所具之炎气加以克制,以免走火入魔啊……”言至最终,她心中郁结已然消解,声音里也自透出了通达之意。
水生木,木生火,水又克火,由此便形成一个循环。临岚本身具有的木灵之力已是足够强盛,若再无水灵相以制约,任由体内灼气日益横生,则会否终有一日将异己之魂焚烧殆尽,也未可知。
“多谢灯灵姑娘提点。”女子冲她眨了眨眼,礼貌称谢道。
“谢什么?你叫我‘缃儿’就好了,别一口一个‘灯灵姑娘’的,听上去怪异得很!”缃儿说着便玩绕起束腰的细粉花带,神色颇是俏皮明动,然而不过稍许,她的双颊上却又笼络起一层淡薄的哀怨,“唉……我今天和你讲得忒多,主人他,又该责怪我了……”
“你是说洛永离?”本自神游的月琢突然像回了神,英俊的脸面因而转向她,口中幽幽发问,“他那样的人,你却好像很喜欢?”
“怎、怎么会!其实他有时候做事,挺叫人费解的……”女儿家的秘密一旦被旁人说中,任谁都会有点儿心虚了。
可是月琢还不依不饶道:“那你还一心一意地帮他?”
“我没有……”而今已化成苏湲模样的灯灵少女,却似乎连性子也有了些微妙的改变,活脱脱像个害怕被严父训导的小女儿,只在月琢面前诚惶诚恐,怯怯言道:“你、你不是早说破我喜欢他了嘛……”
临岚这时夹在二人中间,顾盼左右,却不晓得该说些什么,暗暗觉得好笑。
“那好,你现在听我说。”月琢忽然一本正经道,倒让这俩女孩也由不得屏气凝思,认真听起他的话来,“你的主人,洛永离,或许正在做一些违背常理的事情。这事可大可小,虽仅与一人相关,却可能牵系着许多无辜者的性命。你就从没有想过,他能把你收留在他一手创建的僭灵城内,可能仅是为了利用你长明灯不死不灭的火灵?”
“这……我当然有想过。”他说的“一人”与“无辜者的性命”,缃儿都清楚得很。可即使是她最不情愿去想的事,终也免不了被外人提及。这时候的她,已像一只生病将死的小兔,颜色恹恹,再没了原先的活泼气息:“但,那又怎样呢?”
“我帮他,是因为我想帮他——而且他所做的事,也不全是坏的呀!”
少女蓦然抬眸,看向他们两个,恍惚若有千万幅光影图景轮换着划过视野,像是洞穿世纪的时空之箭,倏而带着她回溯起两人旧事,串联于今。不过转瞬,她那探究迷惘的心瞳便由混沌复为开明:
“像你,纠结于苏湲之死,诅咒到自己双眼失明,可她前世所经之苦,根本与你无关吧?还有你,不也为了还你师父一命,不顾陆大哥说的是否为骗局,就千里迢迢地跑到这儿来了吗?永离他,为什么不能有自己的执念和苦衷,为什么不能为自己创造希冀了呢……”
缃儿说到动情处,不觉间眼泪如珠,扑簌簌坠下,把她清濯秀丽的小脸衬得有若娇花溅露,素颜微红,惹人疼惜。那一颗泪痣便如画在绢纱上的墨点,缀于涓涓泪痕之畔,更显少女颜面清妩,姿容曼妙。
“你之所言,不无道理……”月琢静静说道。他本意只想开导少女,让她看清自己的本心,双方也各退一步,算是她间接为他们解救陷于僭灵城危难之人助力。可没曾料到,这些年来长明灯灵对其主暗生之情,远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那么容易割舍!事情发展到这,未免有些难以收场。
“缃儿……”临岚见此尴尬情形,也出声唤着少女。
“好了,你们也别一唱一和地为难我了……”缃儿敛起袖角拭去颊边泪珠,又努力展出一个棉花糖般轻甜的笑,“你们尽管去做吧,必要时我会帮你们。主人是对是错,我又何尝不心知肚明?”
待他二人离去,“苏湲”那一抹温红色的纤影,亦如天外一缕绯霞所衍射出的炎光,随其混入缈缈烟云而逐渐淡去,再无影踪。
通灵树
“碧落摧剑客,寒来悼风灵。”
十四年前,他还是个在南疆流浪的孤儿。父母被杀,他便独身一人于这纷乱江湖间行走,忘记了原名,被迫服从着“弱肉强食”的残酷法则。
为了存活下去,他亦杀过人。杀人对他而言并不难——他有一身莫名其妙的蛮横力量,只要他想,那股力量就如剑锋出鞘,疾如闪电,锐利无比,以人之精元为剑芒,伤人恣意,有时连他自己也无法很好地操控。欺负他的人,就像撼树之蚍蜉,不自量力。
他为此深深苦恼过,但心底更多的是自豪。因为有这来历不明的力量庇护,他便可以随心所欲地活着,居于旷野荒郊,与狼虫虎豹为伍,无须看世俗之人的脸色,更不用为充满危险的长夜而担惊受怕。
但他也很孤独。他那颗被阴暗外表所包裹的心,亦如其他十几岁的少年般,稚嫩而脆弱,需要别人的关怀。
终于有一天,他等来一个人。平生难得的一个关心他的人。
可他就快要死了。过度地使用那份力量,不仅他自身的元气会被吞噬而尽,体内更像有一把锐刃在旋转切割着内脏与血脉。得不到补救之法的话,他就只能在肝肠寸断之苦的悉心折磨下,静待自己生命枯竭。
那个人,不是郎中,也不是巫医,却愿意救他。他自称是这僭灵城之主,会一点常人难懂的小法术,可以帮他修复被金灵所伤的躯体。他还说,若他不嫌弃,两人就算结交,他可以选择留在僭灵城生活,抑或继续流浪。只需时常记着有他这么个朋友,便好。
你说我被金灵所伤……是什么意思?少年闻所未闻,不敢随便应承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