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像
“青铜本无意,凿之为故人。”
这句话是生活在僭灵城的老一辈人中,无一不晓的。传闻一百多年以前,南疆各地犹有战乱,洛家先祖与其妻子因而流离失所,漂泊无依。他们一路逃亡至西北,发现了这座跻身在雪山脚下的沐光仙城,不禁以为苦尽甘来,皆大欢喜。可谁知,纵使雪岭荒芜,当地亦有一支巡逻军在城郊山林里驻扎。当日,洛夫人只因无心踏足了他们的营地,便被那蛮不讲理的军队统领一剑斩死……
无奈当时乱世,洛先生又是文人,再怎样痛不欲生,也无能为她报仇,无处替她伸冤,只得悄悄敛回夫人遗体,逃入僭灵城中。若干年后,洛先生竟凭自己出色的治理之能接任城主之位,僭灵城也因此日趋繁荣。为纪念亡妻,也为让她得与自己同看这一方风土,洛先生遂请来这一带最好的工匠,亲自绘制草图,并指点他们如何在城西嵯峨的山壁间、一块高傲耸起的巨岩上凿刻人形。
说来也怪,这一处山岩生得确实非比寻常:本来房舍建到这里,已呈略微倾斜之势,却还有一块几丈高的巨岩耸立于此;最贴近山壁而建的竹楼民居,皆只能背向巨石,呈一条内凹之线绕开它,仿似一尊古老神像下围坐的子民。更叫人匪夷所思的是,这块巨型山石并不像天造地就,其外形内质,更类某一青铜法器从远古时期遗落至今,而在近数年间方得重见天日……
“所以说,那洛老先生当上城主之后,余生都在指教别人如何照他妻子的容颜去刻画铜像了吗?”
巨像在前,辰光隐曜。女子语声泠柔的一问,如随她淡青裙袂一道飘曳风中;那翘首凝眉的姿态,又若与这尊亦旧亦新的青铜女像两相对望。一位年约古稀的老者拄杖陪立一旁,抚着花白长须,神色亦是慨然,言谈时能引人入胜,言尽时又意味无穷——显然,是那说故事的人。
“然也。洛先生之痴绝,堪为僭灵城老少皆传的佳话。”老者闻女子之言,心叹其“年岁不大,却秀外慧中”,亦端正了颜色,如诵经念赋般,文绉绉说道。
“……多谢前辈告知。”临岚耐心听罢,略有所悟,遂颔首答谢。拱手作别后,老者便回身向后方一座平顶瓦屋,择路迤逦走去。
这日天晴昼暖,穹宇空濛,一片澄明霁色。僭灵城内绿水青湍,草灵木秀,皆清晰如画,倒不似城外翠荫遮天,弥散着浓云薄雾,日彩曛然。宏伟颀秀的女子灵像,古泽乌青,仪容端丽,神态安闲。她就真如洛先生最初所期望的那样,日倚巍嵬西山,夜枕清溟雪气,静看这一方水土;她的俏靥上,也永远挂着一抹温淡笑颜,若花月春风,柔而无骨,拂人心梢,更令见者如醉。
临岚自当地居民那儿问完有关青铜像的传说,便一直沉默不语。月琢虽蛰伏暗中,目且不能视,耳尚无可听,却大体能感其心事,故而亮起簪上丽珠,于微光柔和中,就当前所闻,温声询道:
“锲而不舍,金石可镂……洛先生与青铜像一说,临岚觉得如何?”
“……或有七八分可信。”被问的女子轻蹙起乌眉,下意识点头回道,“况且这个人……”
她过分专注于观察铜像,浑然未觉自己走得越近,心底那股思绪与回忆之泉便也越发莫名地蠢蠢欲动、跳荡不止,似要冲破某些久远的禁锢,迸出脑海,重现在自己眼前。霎时,那种五脏俱裂般的痛楚又如喷薄而出的海水,猝不及防就填满了整个胸腔,将那些本不属于她的思忆残忍覆灭……
“住手——你不知它是金灵?!”
听着临岚梦呓般的语言,察觉到她竟不能自抑地探出手去,似将触碰到那尊气韵内敛的青铜灵像,月琢猛然在她头顶爆出一个激吼,把她渐欲沉沦在苦海里心念及时唤醒。待她缓了一阵后,又像担心会横生出什么枝节,他索性便化成一道疾光箭影,携着无与伦比的紫金瑞色从乌星簪里纵身跃下,横立在女子与铜像之间。那有着柔缎一样触感的紫墨长袍一角,就如此刻月琢在风中躁乱的发丝,气恼但轻柔地擦过了她的鼻尖。
“……毫无防备地去接触与自己相克的灵物,你就不怕坏了这副形体?!”向来淡泊温雅的月琢,在问出这话时,却显得异常冷峻。
她稍微站直了身体,仰面看向不怒而威的男子,目色已渐清明:“不……其实我在想,洛城主同我所说……也许不全是托词。因为我感觉……这尊青铜像所刻画之人,好像有点儿熟悉。”
“怎么说?”
临岚深吸了一口气,幽幽道:“有很多事,我无法一下子告诉你……但你既知我是灵体,那是否也该知道,我所拥有的三魂,都不是自己原有?”
“……知道。”月琢薄唇微张,不由得点头承认。
“我的命魂,是师父舍身相予;而天地二魂,则是来源于故去的师娘……为此他二人过去种种经历,我多少都会有点感应。”
“据闻洛夫人初生时,闺名乃我师父所赠。那师父他,也许后来还见过洛夫人成年的模样……”
说着说着,她似乎抓住了冥冥之中,那绾起一个又一个幻梦的结点,虚实由此相生,却始终割舍不断。一如庄周与蝶,迷梦可换;传闻与故事,彼此难分。惟有一双明锐的眼,一颗纯澈的心,或能解读个中因果,识辨黑白正邪。
“你不必再说了……我都明白的。”月琢放下轻抚前额的手,果断背过了身去,“真相具体为何,接下去一探便知。”
他稍定了一定,在心里估算着确切方位,而后足步轻微一点,那紫墨身影便迎着晴暖日头,倏忽飞向青铜女子像的腰间,不多久又翩翩掠下,仿若幻生鸿鹄之翅,一展一收,轻松自如。
“好了。”此间事罢,他长袖轻拂,气定神闲,漫步悠然走了过来,倒像只做了件添灯掸尘的家常之事。
临岚顺意向上看去,穷极目力,也仅能望见薄日明媚的金辉下,一束星星幽火似萦系在青铜女子优雅端平的左手指间,其光芒之细弱,与青铜上明灭的点点阳光相比犹有不及。
“你在那上面……放了什么?”临岚望了半天,没看出什么名堂。
月琢亦仰首对着铜像,没有望她;却见那张俊雅恬淡的脸容上,施施然浮出一笑:“一块炎玉而已。”
长明灯
“彼岸人初现,莲灯素有心。”
——这,未免又是一则异闻了。